預料中的報複並未到來,在秦堪的忐忑等待中,紹興知府佟珍竟帶著兒子大明大亮地來到了山陰縣衙。


    旁若無人地穿過二堂,佟應龍甚至示威般朝站在辦公廂房門口的秦堪笑了笑。


    佟珍這次是來更改婚期的。


    佟應龍不笨,他不會幹舍本逐末的事,隻要先把杜嫣娶到手,這件事才算塵埃落定,對他來說,娶到杜嫣這個美麗的姑娘才是頭等大事,至於秦堪……


    在他眼裏,秦堪不過一粒塵埃而已,想什麽時候吹走它都可以,但婚期卻必須提前,否則這二人每日瓜田李下,不知會不會做出什麽讓他顏麵丟盡的事。


    佟珍就這麽一個寶貝兒子,平日寵得緊,對兒子提出的要求,佟珍答應得很痛快。


    更改婚期的理由很扯蛋,說是找算命先生算過了,本月十八宜嫁娶,比原定的三個月之後的那個日子更吉利。


    杜宏盡管有些不舍女兒出嫁,還是點頭答應了。


    一則親事早已定好,早晚都要辦的,佟珍是知府,是他的頂頭上司,沒必要為了這事忤逆他,二則……杜宏不是瞎子,他看得出,女兒對秦堪動情了,每天和秦堪跑出去瞎玩瞎鬧,杜宏也實在擔心女兒和秦堪做出羞辱杜家門風的苟且之事,那時他這個知縣可真在山陰抬不起頭了,所以不合時宜的兒女情愫,還是提早把它掐了吧。


    杜宏欣賞秦堪,也感激秦堪,但秦堪的身份終究是一道天塹,喜歡這個年輕人,並不代表杜宏會接受他當女婿。


    雙方相談甚歡,盡管有些倉促,但雙方並不反對,約定十日後,佟杜兩家結秦晉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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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不覺,九天過去。


    這九天裏,秦堪的生活和往日沒什麽兩樣。


    每天在衙門裏應差,晚上迴來做幾道新穎別致的菜,小公爺徐鵬舉吃得酣暢淋漓,大唿痛快,再和唐寅,徐鵬舉坐著喝幾杯酒,聊一些他們聞所未聞的新鮮話題,比如我們生活在一個球上,我們並非世界的中心,數百年後有一種東西能載著人在天上飛,飛得既快又遠,從南京到北京半個時辰就到了……


    徐鵬舉和唐寅隻當秦堪在說醉話,三人喝得差不多便各自散去。


    跟徐徐鵬舉相處近二十來天,秦堪發現小公爺其實是個很率性很直爽的人,除了有點紈絝脾氣外,別的都好,就連對秦堪和唐寅的態度,這些日子也改變了很多,他甚至喜歡和秦堪開一些無傷大雅的小玩笑,秦堪那張毒嘴偶爾刺他兩句,他也不生氣,還嗬嗬的笑。


    挺好的,一切都挺好的。


    隻是秦堪心裏堵著一團鬱結之氣,它仿佛堵在了氣管裏,連唿吸都不自在。


    小八婆要成親了,那個在陽光下蹦蹦跳跳的女子,那個在河堤邊放飛紙鳶的女子,那個親手扯斷了麻線,讓紙鳶自由的女子……


    很難想象她嫁為人妻後是什麽樣子,很難想象一個愛笑愛玩愛鬧的女子,以後隻能溫柔賢淑的坐在家裏,連內院都不能出,從此安靜的相夫教子。


    一個那麽熱愛自由的女子,她……願意過這樣的日子嗎?


    …………


    …………


    砰!


    房門又被粗魯的踹開。


    一身淡綠衽裙的杜嫣喘著粗氣站在門口,癡癡地盯著他。


    秦堪呆了片刻,歎道:“為什麽所有人都喜歡用這種方式造訪我?就不能斯文點嗎?”


    杜嫣眼圈泛紅,咬著下唇道:“秦堪,我是偷跑出來的。”


    秦堪楞了:“你要逃婚?”


    杜嫣淒然一笑:“我怎敢做出如此不孝的事?我若逃了,爹爹以後如何自處?”


    “明天不是你成親的日子嗎?你跑出來做什麽?”


    杜嫣凝視著他,美眸一眨不眨,眼裏的情意連傻子都看得懂,漸漸的,眼眶蓄滿了淚水,終於如斷線的珍珠,碎裂一地的晶瑩。


    秦堪黯然歎息,他的心緒很亂,喜歡或同情,疼惜還是不忍,這些複雜的情緒到現在他也沒理順。


    “秦堪,我辛苦偷跑出來,為的隻想見見你,然後再告訴你兩句話……”


    “……第一,我不願成親,特別不願和佟知府的兒子成親,佟應龍不是好人,整個紹興城的人都知道。”


    “……第二,我一直相信你,哪怕你說天上的太陽是方的我也信,秦堪,你一直是個有辦法的人,隻要你願意,你一定能讓我這場婚事辦不成,你……願意嗎?”


    杜嫣灼熱的目光,仿佛要將他融化。


    秦堪垂著頭,默然不語。


    杜嫣等了很久,終究等不到她想要的迴答。


    閉上眼睛,任淚長流,杜嫣忽然發覺自己已感覺不到心痛,因為心已死了。


    “秦堪,有生之年,你有沒有做過一件瘋狂卻不讓自己抱憾的事?”杜嫣淚眼看他,他離她很遠,如同隔著滄海的霧氣,遙遠而模糊。


    “罷了,我走了。”


    暗香漸消,伊影無蹤,屋子裏隻剩下幽幽的歎息繞梁不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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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堪仍保持著姿勢不動,時間緩緩流逝,他卻仿佛化成了一尊沒有思想沒有喜怒的雕塑。


    杜嫣傷心離去時的話語一直在他耳邊嗡嗡作響。


    “秦堪,有生之年,你有沒有做過一件瘋狂卻不讓自己抱憾的事?”


    做過嗎?


    捫心自問,他一直活在理智中,兩世為人,從沒幹過一件瘋狂的事,也許……這是第一件吧。


    秦堪盯著門口的地板,那裏有一個女人為他滴落的兩滴眼淚,地板上早已化開成一團微小的水漬,可他心裏卻仍覺得鹹鹹的,苦苦的,那兩滴淚,滴在了他的心上。


    秦堪癡癡的看著那團水漬,無聲地笑了。


    我才十九歲,正是做事瘋狂,不計後果,到處闖禍的年紀,怕什麽?這世間有什麽東西值得我怕?不瘋狂一場,怎麽對得起第二次青春年少?難道還像前世那樣,隻能在記憶裏留下三兩件抱憾終身的事嗎?


    門口傳來腳步聲,徐鵬舉沉重的歎息:“我在門口聽了很久,秦堪,不得不說,你真是鐵石心腸,那麽美的女子放下臉麵求你,你仍巋然不動,嘖嘖……你成佛了。”


    “佛斷得了凡心,我斷不了。”秦堪緩緩搖頭。


    徐鵬舉斜眼瞧著他:“那姑娘明日便要成親了,你呢?你打算怎麽辦?”


    秦堪沉默許久,忽然歎了口氣:“我打算與小公爺換個房間,痛快大醉一場,明天繼續當我的師爺……”


    徐鵬舉愕然:“你現在想做的隻有這件事?可是……為何要跟我換房間?”


    秦堪眼中閃過一抹堅定的笑意,卻仍舊歎著氣道:“這個房間裏,剛剛留下了那個姑娘的兩滴淚水……”


    指了指門口的地板:“就在那裏,一看到那兩滴淚水,我的心就痛得無法唿吸……”


    黯然看著徐鵬舉,秦堪的眼中布滿了哀傷:“小公爺肯定不會幫我這個平民出頭的,對吧?魏國公雖世受天寵,可無緣無故招惹一城知府,想必一定會給國公府添很多麻煩,對吧?”


    徐鵬舉點點頭:“雖然小爺看你挺順眼,但這個忙我可不能幫你。”


    “那麽,小公爺跟我換房間睡一晚,至少讓我不那麽觸景傷懷,這個忙小公爺能幫嗎?”


    “這個沒問題。”


    徐鵬舉答應得很爽快,本來因為幫不了秦堪,他的心裏有著些許的愧疚,對秦堪的這個小小要求,他自然無法拒絕。


    秦堪住客棧的二樓,徐鵬舉和侍衛們獨霸三樓,小公爺一聲招唿,侍衛們便將小公爺房裏的私人物事全部搬了下去。


    秦堪神情一直保持著哀傷,誰也不曾發現他的眼中閃過一絲冷厲。


    小八婆,佟應龍,很對不起,你們的婚禮,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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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然下了決心,便要將敵人一招致死,打蛇不死,反受其噬的道理,秦堪比誰都懂。


    第十日。


    三月十八,宜嫁娶,宜出行,忌祭祀,煞北,成平。


    紹興城內一派喜氣洋洋。


    今日紹興知府公子佟應龍娶妻,山陰知縣杜宏嫁女,一大早佟府的下人們便沿街給乞丐施粥,給路人派發糕點花生,佟府門前更是張燈結彩,歡喜盈天,四方賓客來往不絕。


    納采,問名等等前期程序已在前幾日行過,今日正式親迎了。


    傍晚時分,佟府的迎親花轎出了門,一行迎親隊伍吹著嗩呐,敲著喜鼓,浩浩蕩蕩出了門,佟應龍一身紅色喜袍,帽上插著雙翅宮花,騎著高頭大馬,一臉喜慶。


    蒙著紅蓋頭的杜嫣被喜娘小心攙扶出來,背上花轎。


    迎親隊伍便浩浩蕩蕩往佟府行去。


    佟應龍很高興,這一天過得風平浪靜,心裏原有的一絲擔心漸漸消逝無蹤,隻要花轎到了佟府門前,杜嫣一腳踏進佟府大門,一切便塵埃落定,這個千嬌百媚的大美人從此姓佟了。


    至於秦堪那個破落書生……明日叫人廢了他一條腿,把他扔迴秦莊,或者……幹脆套上麻袋,沉入府河?


    佟應龍嘴角咧得更大了,他覺得自己像神,左右著生靈的生死。


    隊伍行走得不急不徐,現在已走到了西城門內,麻石街口,那個秦堪剛入城被偷了錢袋的地方,那個秦堪與杜嫣相識的地方。


    看熱鬧的百姓很多,知府與知縣結親,自然是紹興城裏的一件大事。


    嗩呐忘情的吹著,鑼鼓賣力的敲著,喜慶的炮杖聲此起彼伏。


    看熱鬧的人群裏,忽然有人遠遠朝著花轎大喊。


    “杜嫣,有生之年,莫做一件抱憾的事,你還在等什麽?”


    聽著如此熟悉而討厭的聲音,騎在馬上的佟應龍笑容立即凝固了。


    周圍人群愕然的注視下,花轎稍稍一頓,接著便像被一記重錘敲過似的,眨眼間四分五裂,木屑木板橫飛四濺,抬轎的八名轎夫嚇得尖叫著抱頭鼠竄。


    杜嫣穿著紅比甲紅裙,蓋頭不知扔到哪裏去了,一身鳳冠霞帔昂然立於街中,左手握拳,右手化掌,嬌叱一聲,高挑的身軀已騰空而起,半空中一記神龍擺尾,那塊刺眼的,寫著“迎親”的木牌已被她一腳踢碎。


    變故突生,佟應龍騎在馬上,完全呆住了。


    迎親隊伍大亂,與看熱鬧的百姓們混雜在一起,人群中分不清誰是誰,互相尖叫著,推搡著。


    唯有一個年輕人,穿著普通的藍色長衫,在人群中巋然不動,靜靜的注視著那身火紅的倩影。


    杜嫣一身鳳冠霞帔站在秦堪麵前,喜悅的眼淚止不住的滑落,臉上卻綻開了美麗的笑容。


    “你終於來了,我等的就是此刻,等的就是你這句話。”


    秦堪也在笑:“你欠我二百兩銀子沒還,若成了親,我找誰討去?”


    混亂中,佟應龍渾身一激靈,終於迴過神,看著不遠處相對而立的二人,佟應龍臉色變得鐵青,騎在馬上怒指著杜嫣,大喝道:“杜嫣,你要明白今日之舉的後果!”


    杜嫣俏臉一變,有些蒼白。


    秦堪微笑,眼中無比堅定:“相信我。”


    杜嫣看著他的目光,秦堪的目光裏充滿了安全和寧靜,仿佛擯絕了紅塵。


    良久,杜嫣朝他嫣然一笑:“我相信你。”


    “走,我們迴客棧。”秦堪臨走前扭頭,朝佟應龍投去譏諷般的一瞥,然後拉著杜嫣的手,大笑著跑遠。


    醉時狂歌醒時笑,莫辜負青春正年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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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街上已亂成一鍋粥,秦堪和杜嫣飛快跑迴了客棧三樓的房間。


    使勁關上門,二人累得彎下腰,大口喘著粗氣,兩兩對視,莞爾一笑,笑聲越來越大,越來越歡暢。


    佟應龍的報複速度是驚人的。


    半柱香時間,客棧樓下已傳來了他的怒喝聲:“剛才一男一女兩個賤人迴來了嗎?”


    客棧掌櫃戰戰兢兢:“迴來了,在樓上……”


    “來人,隨我衝上去,廢了那小子,一切有我擔著!”


    杜嫣聽著佟應龍憤怒的吼聲,花容失色,雙手緊緊攥成了拳頭。


    “秦堪,今日我拚了一死也誓保你周全。”


    秦堪笑道:“用不著你拚命,別人會幫我拚命的。”


    二人說話間,佟應龍已領著人衝到了二樓的房間。


    佟應龍來找過秦堪,他知道秦堪住在二樓。


    不幸的是,他並不知道昨晚秦堪和徐鵬舉換了房間,此刻二樓的房間裏,住著小公爺。


    一群人蹬蹬蹬上樓的時候,徐鵬舉隨身的侍衛們便已拔刀在手。


    “什麽人竟敢亂闖……”


    “給我打!”失去了理智的佟應龍大吼。


    接著便是一陣雜亂的刀槍棍棒敲擊聲,混亂中,傳來了徐鵬舉氣急敗壞的大罵。


    “他娘的,反了天了!竟敢打我,啊——”


    “小公爺!”


    “小公爺您沒事吧?”


    …………


    …………


    三樓的秦堪和杜嫣靜靜聽著樓下的動靜,良久,秦堪喟然歎息:“佟知府,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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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夜,天涼如水。


    南京魏國公府的書房。


    第六代魏國公徐俌,字公輔,奉皇命鎮守南京業已三十九年,年雖老邁,可精神矍鑠。


    書房外傳來了急匆匆的腳步聲,國公府的老管家恭謹而急切道:“老爺,不好了。”


    “何事?”


    “孫少爺身邊的侍衛剛才飛鴿傳信,孫少爺在紹興被打了。”


    徐俌赫然抬頭,震驚道:“被打了?被誰打了?”


    “紹興知府佟珍的兒子,佟應龍。”


    “鵬舉可曾受傷?”


    “臉上挨了一拳,腿上挨了一棍……那群人舉著兵器,要人命的架勢,幸虧侍衛們拚死抵擋……”


    砰!


    徐俌暴怒,長身而起,眼中一片冰冷。


    老頭兒老雖老矣,可脾氣並不好,更要命的是,他護犢子。


    徐鵬舉是他的孫子,從“鵬舉”這個名字,便可以看出徐俌對孫子懷有多深厚的期望和寵溺。


    徐俌暴烈長笑,眼中卻不見絲毫笑意。


    “小小的知府竟也敢騎到我魏國公的頭上,佟珍是欺我徐家無人了麽?”


    “來人!調紹興衛官軍,給老夫把佟珍的家砸了,把他兒子廢了!”


    魏國公,永樂帝時徐皇後的娘家,受曆代大明皇帝寵信,成祖皇帝遷都北京,下旨徐家世代鎮守南京,並且……欽準魏國公掌兵權。


    從古至今,掌兵權的人都不怎麽好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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