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亞曆克絲醒來時發現旅館房間裏除了他們還有另一個人。那是個男人。他屈身在陰暗處,他的臉被光影扭曲獰,注視著她。她不喜歡他的目光。一點也不喜歡。那就像是他在琢磨她,研究她,要挑出她的秘密。她在床上坐起身,感覺到凱勒的身體就在身邊,她不轉睛地望向房間的暗處。黑暗就像靜電般令人刺痛。而在那兒坐在房間裏惟一一把椅子裏,臉沐浴在從中間拉開的窗簾後射進來的光線中的,正是理查德·奧爾迪斯。

    亞曆克絲試圖尖叫。她試著站起來,做點什麽——但她的身體僵住了。她的思維封閉了。她朝凱勒伸出手,想著,求你了,求你醒醒吧。

    接著奧爾迪斯晃了晃,隻是輕輕地動了一下,就像電視圖像受到的幹擾,然後他站起了身。他朝她邁出一步,他的靴子(它們是那麽的髒,她看見後想著,他逃出來了)踏著地毯歎息著。第二步,然後——

    “亞曆克絲,亞曆克絲,我在這兒。”

    她睜開了眼睛。發現她正拚命抓著凱勒,汗水從她頭發上流下來,床單也被她的手捏成了團。她坐起身,揉著眼睛,趕走睡意。床頭鍾顯示的時間是淩晨3點12分。那天是星期六。

    凱勒也從床上坐起來,用胳膊環抱著她。她癱軟在他身上。

    “噩夢,”她說,“關於他的。”

    那男孩一邊用他的大手撫平她的頭發,一邊說:“我們應該迴去。我們迴賈斯珀,然後忘了這些。忘了這一切——什麽夜課,奧爾迪斯,法洛斯。不值得。”

    “不,”她的聲音隻通低聲悄語,“現在不行。”

    凱勒開口要說話,想反對,但接著他又陷入了沉默。她把頭埋進他的胸口。

    “我們剛有了重大的發現,”她說進,“太接近了。有了查理和《沉默是金》裏的莫羅醫生……我們不能現在停手。夜課就快完了。我們還差一點就找到法洛斯了。”

    他把頭向後仰著,閉上了眼睛。一輛車輕輕的嗖的一聲從愛荷華的高速路上開過,一道光影掠過牆外。

    “明天,”他說進,“我們從哪兒開始?”

    她向他挨近了些。就在這兒,單獨和他一起……往別的情境下,這會是純粹的愉悅。但現在,由於他們眼前的任務——亞曆克絲不確定這是否是真實發生的事情,或者這僅僅是夜課的一件產品。她和凱勒會不會並非是因命運而走到了一起,而隻是因為奧爾迪斯自己的

    一念之想。也許他們現在的出雙入對,俛其他所有一樣,隻不過是他遊戲中的又一個轉折。

    “他很出名。”亞曆克絲最後說道。

    凱勒坐起來。她能感到他的目光盯著她。“照顧一下我們這些頭腦簡單的人,慢慢講,亞曆克絲。我沒跟上你。,

    “保羅·法洛斯。他應該是這座老舊的哈姆雷特小鎮有史以來最出名的人物了。”她注視打他,看著他暗中的身影。“在美國的每座小鎮,地人都會追捧他們的浪子。”

    “那怎麽樣?”凱勒說,“我們要去走一趟哈姆雷特曆史協會嗎?”

    “那倒不必。”她直起身,吻了他,剛才關於奧爾迪斯的噩夢帶來的刺痛終於在她眼底消散了。“我們去探訪鎮裏的閑話中心。”

    第二天,就在中午的笛聲剛在遠處響過,一輪冷冷的、無聲的太陽終於衝破雲層跳出來時,他們迴到了哈姆雷特鎮中心,找到了一家叫“好安逸”的酒吧。一層青煙盤旋在天花板上,他們身後彈球撞得啪啪響,並且時不時傳出一陣笑聲。凱勒,明顯的是個外來人,吸引了屋裏所有人的目光。他占了兩條圓凳,喝著一瓶無糖可樂,雙手橫搭在吧台上麵。

    “你家是哪兒的?”有人問道。

    亞曆克絲轉過身。吧台服務員是個瘦骨嶙峋的男人,牙齒發黃,穿著一條皺巴巴、油膩膩的圍裙。她已經習慣無人的吧台了;她在麗貝卡酒吧曾仔細做過功課。“賈斯珀學院,”她說,“佛蒙特。”

    “離家很遠啊,親愛的。”

    “說來話長了。”

    “我有時間聽。”那人歪嘴一笑。吧台上有盒煙和一個打火機,社區的免費禮物,她伸手過去拿了一支。她偶爾會抽一支,當她緊張,或複習準備考試時,或者想著研究生學校時就會這樣。她點了一支煙,舉在手裏,就像她很了解自己正在做什麽似的。管他呢。

    “我們在找一個人。”她說。

    “哦,是嗎?”吧台服務員靠近了過來,胳膊肘放在吧台上,“那會是誰呢?”

    “保羅·法洛斯。”

    那人的眼神有了點變化。“那個作家。”

    “沒錯。你認識?”

    “帝愛的,這兒沒人認識他。那家夥隻是通過某人怪異的想象捏造出來的。一個鬼魂。”

    亞曆克絲對著天花板吐了口煙。“你肯定認識什麽人可以告訴我們點什麽。我們大老遠地

    跑來,絕不希望空手離開這個美麗的小城。"

    那人打量著她。他在懷疑嗎?他看穿了她的把戲了嗎?“那是為了什麽?,他小心翼翼地問道,“是學校的一個項目之類的嗎?”

    “可以那樣說。”

    他猶豫了一下,然後說:“我想我可以告訴你一件事。”

    亞曆克絲從圓凳上往前挪了挪,她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什麽事?”

    “沒什麽特別的,像我說過的。但鎮外的迪肯路上住著一個人,關於這他知道得比誰都多。他是個老頭,我上次看他時他仍舊活蹦亂跳的。這老教授聲稱他知道誰是法洛斯。他曾經時常光顧這兒,但現在你很難再見到他了。這整個關於法洛斯的事——現在已沒人再怎麽談論了。它就像布穀鳥報時鍾以及越野行車一樣過時了。現在是1994年了,人們已經往前走了。”

    亞曆克絲又吸了一口煙。房間似乎便安靜了,她和凱勒身後的音樂和喧囂完全淡卻了。“這個老人,”她說,“他叫什麽名字?”

    吧台服務員靠過來。他突然伸出舌頭,慢慢地舔了舔幹裂的嘴唇。她聞得見他的口臭。“本傑明·洛克。”他說道。

    他們去了。大地像油布似的鋪陳在麵前,越往前走越平坦。往小鎮邊緣,田野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飛楊的塵土,西邊的天空下,雲幕低垂。他們正對著太陽開去,朝著吧台服務生給他們指的方向。

    “在那兒。”凱勒說道,邊看著他們的餐巾紙地圖邊指著。

    一棟房子就在前而,在281號高速公路和迪肯路的角上,—棟裝著護牆板的小房子。亞曆克絲把車緩緩駛進停車道,然後他們坐在那兒,望著那簡潔的有著黑色百葉窗的房子。

    凱勒停好車,走了出去。他翻進門廊,迴頭瞥了她一眼,然後敲了門。有人開了門,她看不清是誰,然後過了一會兒凱勒便進了屋裏。她想像著他在那兒,滿身傷痕,躺在地上的血泊了。她想起那兩個女孩,那兩名杜孟的研究生,想起她們最後的日子——

    有人在敲她旁邊的車窗。亞曆克絲跳了起來。

    她搖下車窗,向外盯著凱勒,對著中午的陽光眨著眼。

    “洛克博士想和我們聊聊,”他說,“他說他聽到我們的夜課後就一直在等我們。”

    本傑明·洛克沒拿什麽招待他們。他麵對著兩名學生坐著,精心地注視著他們,仿佛正在考慮他們是否值得信任。

    “莉迪亞·盧瑟福是這個世界上最大的騙子之一。”他終於說道。他有一副學者的腔調,那聲音已徹底變得酸溜溜的,深沉而渾油,但仍有一些痕跡可以看出,他堅持不願被當地的環境同化。他的臉已飽經風吹日曬而現出了兩團高原紅,但他的穿著打扮仍像是當年杜孟的那位著名教授。“我第一次見到她就知道。她做的事很簡單,但又非常了不起:她把她丈夫的秘密藏了這麽多年,誰都沒告訴。”

    亞曆克絲盯著那男人。“他的秘密,”她說,“我恐怕沒明白。”

    “查爾斯·盧瑟福就是保羅·法洛斯。”

    亞曆克絲沒有動,隻是輕輕點了點頭。她的手開始發抖。洛克並不知道莫羅的事,她想。對於時間先後和書本本身他還不如他們知道的多。可是,他聽上去對自己是那麽的肯定。那麽鐵證如山。“但理查德·奧爾迪斯對法洛斯的身份有他自己的理論。”她聽見凱勒在說。

    “理查德總是有那麽多理論。”洛克說道。屋裏隻點了一盞燈,在教授旁邊的桌上亞曆克絲看見幾張照片,她知道那是杜孟校園。牆上掛著的是一張裱起來的《生活》雜誌的照片,大標題寫著“世界著名的文學教授對隱居小說家的研究掀起了波瀾。”

    “您還跟他說話嗎?”

    “謀殺案後就沒有了,”洛克說,“我們來愛荷華的那個夏天後,理查德身上很多地方都變了。我聽到杜孟那邊發生的事時……好吧,應該說我並不驚訝。”

    “他怎麽變了?”

    洛克搜索著合適的詞。“理查德,”他終於說道,“和我其他的學生不同。他更聰明,這是一方麵——但他也更陰暗。更令人猜不透。他開始對法洛斯著了魔。那個夏天我們一塊兒來到這兒時,我才開始越來越看出他的那一麵。另外我也開始對他害怕了。”

    “他那時是什麽樣的?”凱勒問道,“他是什麽樣的學生?”

    “理查德一直都很熱切地追捕法洛斯,但我退縮了。我料想,你們也知道關於我那個電話的事吧。”洛克陰沉地瞪著他們,“毫不誇張地說,那很令人煩心。但後來《沉默是金》於1975年1月問世了。有人匿名給我往學校寄了一本。當然,理查德相信那是法洛斯又發出了信號,但這次我沒能阻止他——我們——去追捕。當我們在學期結束後終於來到愛荷華時,查爾斯·盧瑟福已經死了六個月了。”洛克看向一旁,他臉上有一種近乎是肅穆的神情。“我們花了很多天和他的

    遺孀待在一起一一一和她聊天,了解關於查爾斯推銷百科全書的工作。當我們提起保羅·法洛斯時她顯得很驚駭。幾乎是震驚了。她發誓她丈夫和那沒有一點關係,他不是作家,書上他那張照片隻是某種花招。”洛克的聲音低了下去,他從前窗望出去,望著在他的小屋前延伸開去的田野。“理查德相信莉迪亞。這個女人,這個獨自撫養她生病的孩子的寡婦——對理查德來說是個英雄。他從自己的背景裏看到了某些相似的東西。他的神遊症,你們知道的,還有他自己的父親也是英年早逝。於是他便開始保護她。”

    “那個夏天你們返迴杜孟以後,你還有過他的消息嗎?”

    洛克一開始沒說話。他的眼神又遊移開去,太陽穴上—根筋在跳。“我禁止他再上我的課,”他平淡地說道,“我告訴院長我眼裏再不能容忍他,在我們去愛荷華的過程中我看出他是怎樣的一個人後,我不能再容忍他。即使是待在理查德身邊對我來說也變得那麽困難,於是我離開了杜孟,到另外一所大學去教書。幾年後我會再找到—個得意門生,但他和理查德不一樣。”

    “有沒有什麽可能奧爾迪斯在杜孟謀殺案中是清白的呢,洛克博士?

    洛克大笑起來。“不可能,"他說,“那人殺了那兩個女生。”他又躊躇了,目光注視顏戶。雨已經開始下起來,敲打著玻璃窗。接著他迴頭又看著兩名學生,似乎他身上剛發生了什麽事,他說道:“假如他在他的課上使你們為他感到可憐,假如你們到這兒來是為了赦免他,那現在就停止吧。給理查德·奧爾迪斯自由絕對是任何人能做出的最糟的事。”

    亞曆克絲

    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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