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此世


    慶安二十三年,許國王都大明宮後花園——


    許念麵上沒有表情,他現如今年齡小,身短,小腿垂著坐在秋千上,周邊幾個身著華服的孩子圍著他。


    圍著他的幾個孩子男女皆有,年齡上大的有十三四歲,小的隻有六七歲。


    他們一個個身著華服,讓人一眼就能看出這幾個孩子家世背景在普通人之上。


    但遠遠看過來,卻都能看出來這幾個孩子是以眾星捧月的姿態圍在許念周圍。


    就是許念這顆“月亮”不太給力,他並沒有理睬這幾顆在常人看來清貴無比的“星子”。


    那個提議去放紙鳶的小姑娘是大司馬家的嫡長女,另一個立即笑著詢問他“殿下可喜歡放紙鳶”的十四歲少年是嘉親王家的次子。


    這幾位無論是在家、在外都是清貴無比的王公小貴族,在許念這裏,一個個卻沒誰敢端著架子。


    就算他們臉上孩童稚氣未脫,說出的話也少不了小孩子的稚氣,卻也曉得了這裏地位最高的是那個坐在秋千上至今未開口說話的許昭王獨子,年僅九歲的許國太子念。


    許念微微偏頭,挺佩服這幾個小孩。


    他至今未開口說過話,這幾個孩子硬是不敢離開他周圍,還得幾個小孩湊在一起想進腦汁找有趣的話說,為了不孤立他,更是還要每幾句話都要不經意的和他這位殿下攀上一句。


    這幾個清貴的小孩中,年齡最小的那個終於是忍不住了,自以為小聲的扯了扯大司馬家的姑娘:“蕭姐姐,殿下是不是真如傳聞一樣是個癡傻兒?”


    蕭靖霜反應奇快,垂在身側的左手就掐了這孩子一把,其餘眾人都快速的瞄向許念,見許念側著頭,眼睛也是散漫的看著一側,臉上的表情還是如他們到來之時、至今未變的毫無表情,這才心底都稍稍鬆了口氣。


    同時心底也暗想道,雖不是第一次這樣被叫來陪伴太子念,但他們也始終覺得太子念即使不傻但也絕非心智健全之人。


    許國太子念,整個許國都知曉他三歲才開口說第一句話,這之後也甚少開口,眾人對他的評價便是“寡言”二字,而一個不過是剛過韶年的總角小兒,就能用寡言二字評價已是非常令人驚異的事情了。


    若不是許念習字背書、生活日常與常人無異,再加上地位之高——僅次於他親爹許昭王,尋常人的評價都不會好到那裏,但太子念硬是被授課的老師傳出“內秀”二字。


    久了久了,倒也有人信他是內秀,不是寡言,更不是一個癡呆無用的傻子。


    隻是經常被楚王妃叫來陪伴許念的這幾位小朋友,內心已經是覺得許念非傻,但也有些“癡”。


    他們經常被叫來陪伴許念,隻因楚王妃害怕獨子寂寞,可許念怕寂寞嗎?


    他們幾位絞盡腦汁哄著小太子,許念要麽麵無表情,要麽就側過頭看著一側,秀氣的臉上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從未映出過他們的身影。


    他像是流離在此世之外,眼中映不進這此世塵間的人,也聽不進這塵世的人聲言語、蟲鳴鳥叫。


    蕭靖霜心底暗想,這樣的一個人他會害怕寂寞?


    那可就真是可笑了。


    許念不知道蕭靖霜心底怎麽想他,他也沒興趣去探尋他人如何想這寡言到令人發指的太子念。


    有侍從過來福了福身子,輕聲細語的向他們這幾位王公貴族說道幾位夫人要離開了,公子小姐們也該走了。


    許念沒有看這幾位小朋友,但也能想象到他們是如何鬆了一口氣的模樣,不過少頃,身邊就靜了下去,隻剩風聲拂過一側的花樹,樹上細碎卻密集的白色小花和著葉子響起簌簌的聲音。


    有腳步聲在身後響起來,許念雙手握著秋千,這人放輕了腳步,可是身上有環佩撞擊的細碎聲音,更有走到他身後傳來的蘭花香。


    下一刻,這人一雙手推上他後背,秋千揚了起來,許念被秋千帶上半空,身後那人傳出惡作劇得逞的笑聲。


    周圍的小侍女也掩嘴輕笑,楚王妃霍詩韻站在秋千後麵,她向來待人寬厚,本身性子也有點類似天真般的爛漫,見自小服侍許念的小侍女笑起來,隻覺得熱熱鬧鬧的有點人氣才是不辜負這大好時光。


    隻是秋千落下,霍詩韻把兒子撈進懷裏,見許念那張小臉還是沒個笑意,就覺得愁得慌。


    霍詩韻伸出手指把許念的嘴角撐起一個弧度,委屈的說道:“寶寶,你笑一笑嘛。你看,你笑起來多好看,簡直是許國最好看的寶寶了。”


    許念迴了他這一世的親娘一個麵無表情。


    霍詩韻習以為常,把許念摟緊了些,讓兒子的頭枕在自己肩膀上。


    她這個兒子得來的有些曲折,早前害怕心智不全,現今害怕身體不好,許念天生經脈幼細,身體成長的也是比同齡的孩子看著小,明明九歲了看著身量卻如六七歲的孩子一般。


    霍詩韻伸手摸了摸兒子細細的手腕,又捂上他那有些涼的小手,便抱著許念迴寢宮。


    許國大明宮宮闈高深,琉璃瓦朱紅高柱,迴廊簷角青銅鈴鐺微微響起來。


    許念頭枕在霍詩韻肩膀上,眼睛朝下看到霍詩韻緋色的裙角逶迤在大明宮深色的地磚上,襯著青銅鈴鐺的聲音逶迤出一道在古樸莊嚴下的繾綣。


    霍詩韻還小聲哼起一段許國民謠,哼的這段是母親祈禱自己兒女平安長大的一段詞。


    許念一隻手攀在霍詩韻肩膀上,另一隻手被霍詩韻捂在自己手心,他鼻尖蘭花香悄然縈繞,耳邊是輕柔的民謠聲,便有些困了,垂下頭,看著逶迤出一段繾綣痕跡的緋色裙角,心底突然軟了一下。


    他閉上眼,沉入睡夢中,自己都不知曉自己那向來習慣性麵無表情的臉上,嘴角揚起了一個弧度,他囈語出聲,聲音綿軟稚嫩:“娘。”


    霍詩韻哼唱的聲音就停了,許念寡言到令人懷疑是癡傻兒,自然是連娘一年都喊不出幾次,這突如其來被喊了聲娘,霍詩韻整個人都有點受寵若驚了。


    她出聲:“寶寶,怎麽了?”


    卻沒迴應,側過腦袋去看,才發現許念已經睡著了,便小心的扯了扯他的袖口,希望能多掩著些這孩子的小手,暮春的風,還是有些涼意。


    許念醒來的時候,正是暮色四合之時,他揉了揉眼睛坐起身,寢宮前方的飄窗閣內,他這一世的娘霍詩韻正倚靠著雕花窗欄,暮色下美人看著更是美上幾分。


    而許昭王正揮袖潑墨,在給自己的愛妻作畫。


    霍詩韻有些不耐煩,但大概是賭輸了什麽必須讓許昭王作畫,一會兒一問:“子昭,你畫完了嗎?”


    “子昭,我口渴啦。”


    “子昭,我肩膀都僵啦。”


    “子昭……”


    “許昭你畫完沒?”


    許昭看著她搖搖頭,感歎道美人雖美——


    可也耐不住是個大寫的聒噪。


    “我小的時候,二哥養了一隻紅嘴黑毛的鷯哥,不僅會說人話還會唱戲文,那鷯哥唱戲文的時候特別惹人稀罕,但不唱戲文的時候就特別碎嘴。”


    許昭畫完一筆,抬頭看著霍詩韻,似笑非笑:“那紅嘴小鳥簡直就待不住,讓它靜一會兒就得嚷嚷‘我餓啦’‘我渴了’,嘴巴一開一合讓人都插不進去嘴,真是隻放大版的聒噪麻雀。”


    霍詩韻開口,許昭豎著耳朵,等著霍詩韻嗔他,卻見霍詩韻從飄窗上跳下來,提著裙擺跑了過來柔聲道:“寶寶醒啦,可是寶寶你的鞋呢?”


    許昭低頭,他的獨子許念一雙小腳沒穿鞋,身上隻穿著小衣,許昭沒等愛妻過來,伸手抱起了兒子,許念躲了一下,但到底現在隻是個幼童,被許昭強製抱進了懷裏。


    “你輕點。”霍詩韻埋怨到,她和丈夫寢宮獨處,讓侍從都退下了,自然床上睡著的許念醒了也沒人知道。


    “他一個男孩子哪有那麽嬌氣?”許昭迴道霍詩韻,然後伸手摸了摸許念的小腳,許念繼續躲。


    許昭便皺眉,許念不出聲,他對霍詩韻還肯偶爾叫聲娘,那是他知道霍詩韻真正的年齡將近半百,加上霍詩韻真心疼寵他,他有時心軟就喊了。


    但對許昭,許念出生在這個書中世界時許昭年僅十六,他前世出意外時隻比許昭小兩歲,所以是至今未曾喊過許昭一聲爹。


    大概是這個原因,許昭明明隻有霍詩韻一位妻子,也隻有許念這唯一的兒子,可是兩人也向來不親厚。


    許昭去摸兒子的腳摸了個空,便緊了緊胳膊,許念被困得死死的,一雙小腳就被他這世的年輕爹握進手中,入手沒有多少暖意,略涼。


    許昭不滿的斥責道:“許念,你都九歲了,自己身體如何自己還不清楚嗎?”


    霍詩韻本來就愁兒子和丈夫的關係,聞言不滿,出言說道許昭:“你平日裏就不愛和寶寶待在一處,寶寶不親你,你還不自我反省反省麽?現在還斥責寶寶,許昭有你這麽當人爹的嗎!”


    霍詩韻這樣說著,真把自己說氣了,嘴巴便停不住,和倒豆子一樣劈裏啪啦的細數許昭對兒子的不負責。


    許昭插不進去嘴,許念聽的頭疼,他想了想,在霍詩韻的吱吱喳喳中開口說道:“那紅嘴小鳥簡直就待不住,讓它靜一會兒就得嚷嚷‘我餓啦’‘我渴了’,嘴巴一開一合讓人都插不進去嘴,真是隻放大版的聒噪麻雀。”


    話落,霍詩韻也停了嘴,許昭和她一同詫異的他看著兒子,許念這是剛剛把許昭的話一字不落的複述了一邊,霍詩韻眨眨眼:“寶寶你?”


    霍詩韻又戛然,反應過來,張嘴:“哎,這不是——”


    轉而杏眼冷對許昭:“你剛剛說我是隻聒噪麻雀?還是放大版的?!”


    許昭愣住,倏而低下頭揉了揉許念的頭發,忍不住笑道:“你可真厲害。”


    製止了霍詩韻不說,還把火力轉移到他老爹身上。


    “你哪裏癡傻,明明很聰明,說你傻的人到是需要掂量掂量自己才對。”


    許昭搖頭感慨,霍詩韻沒繼續跟他計較那“聒噪麻雀”,去拿了許念的鞋過來。


    她還沒伸手,許昭就接過,許念側身坐在他腿上,許昭微微彎了身子給兒子穿鞋,寢宮中侍女進來掌燈,燈下許昭兩頰頭發垂下稍許,清雋的側顏清雅柔和。


    剛剛還斥責兒子的男人這會兒給兒子穿鞋,怎麽看都是個慈父,心裏不知道多寶貝自己兒子呢,霍詩韻不由自主看笑了。


    她也彎下身子,伸出手揉了揉許念的頭,許念側過頭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給他穿鞋的許昭,最後目光落在雕花窗欄之外。


    暮色都已落下,唯剩晚風微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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