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李田這聲無端的悲吼,錢明光並沒有感到多麽驚訝,因為在不久前,他就已經隱隱約約猜到了那個惡少就是李田自己,但還不能太確定。


    原因很簡單,李田剛剛在他講的故事中提到了李太常三個字,孫銘曾經告訴過他,李田的父親就是當朝九卿之一,身居太常的,李鴻彬大人。


    可饒是如此,錢明光依舊沒有敢確認,直到李田剛剛無端發出的那聲悲吼,才讓他徹底肯定,李田就是他口中的惡少。


    錢明光表麵雖然沒有多少驚訝,可內心早已震撼到了無以複加的地步,他無法想象,眼前的李將軍,居然就是他故事裏那個該被淩遲處死的惡少。


    他和那個惡少,完完全全就是倆個不同的人。


    一個是一灘爛泥中還夾雜著的狗屎。


    另一個則是美玉中的精粹。


    兩者間,天地之差。


    悲吼過後,李田恢複了平靜,擦了擦自己眼角的淚珠,盤腿坐在山坡上,背對著錢明光緩緩說道。


    “那個惡少.......你大概已經猜到是誰了,不錯,就是我,我就是那個惡貫滿盈,害死了無數條人命的長安惡少,李田。”


    錢明光沉默不語,不知道該說什麽。


    李田則是扭過頭,看著他微笑道:“知道我為什麽要給你講自己曾經的往事嗎?”


    錢明光沒有迴答這個問題,反而問道:“將軍,這是不是就是你對我很好的原因?”


    李田點了點頭,眸光重新投向了遠方火燒雲一般的黃昏天空,“對,當我看到你被周興一拳又一拳的打倒,但卻又一次又一次倔強的站起時,我突然發現,你跟以前的我很像.......特別像,我們身上都有著一股倔強,我也明白,像我們這類人隻要能在困境中崛起,日後定能大有一番作為,所以,我要培養你,我想看看你日後究竟會達到一種怎樣的高度。”


    李田話音頓了一下,繼續道:“但我不會像趙大胡子那樣,他隻教過我和敵人廝殺的技巧,卻從沒有教過我兵法,也沒有告訴過我匈奴人的戰術,我不會這樣,我會把我知道的,會的東西都教給你,這樣,你日後.......”


    說到這裏,李田苦惱的搖了搖頭,“嗬嗬,也沒什麽日後了,彎路你自己都走的差不多了。”


    錢明光又一次沉默了,過了好一陣,他才重新開口道:“將軍,你是想告訴我,我害怕匈奴人.......並不是一件丟人或者該死的事情是嗎?”


    李田沒有迴答他,卻是繼續將故事的後半段說了出來。


    “祁城被破後,我一個人躲在屍堆裏躺了兩天三夜,在那兩天三夜裏,我隻有在匈奴人離開的時候才從屍堆中爬了出來,看見那滿城的屍體後,我就又躺了迴去,整整兩天三夜沒有動一下,就那麽一直躺在屍堆中,那個時候的我迫切的希望我也是身旁這些屍體中的一員,明明是隻要動動手指頭就能解決的事,可當時的我也還是沒有勇氣能做的出。”


    “兩天三夜後,援軍到了,在大軍打掃戰場時,躺在屍堆中的我很自然而然的就被發現了,於是,我就被當成祁城中唯一的一名幸存者帶迴來長安,嗬嗬,唯一的幸存者.......”


    “迴到長安後,父親似乎已經原諒了我,在家中他命人做了一大桌的美食,還說讓我在家中多休養幾天,等休息好了,他就把我調到羽林軍中,以後我再也不用去那殘酷的邊疆了,席間,父親笑中帶淚的給我倒酒,為我壓驚,也許他的本意就是讓我去戰場上曆練一番,可他卻沒有想到,我居然會........”


    李田苦澀一笑,“可我又一次讓父親失望了,我也沒辦法不能讓他失望,從我從祁城活下來的那一刻,就注定我這一生都不可能在那麽平穩的度過。”


    “我的身上背負了五萬兩千條人命,所以,我要用五萬兩千名匈奴人的腦袋來祭奠他們。”


    李田的雙目中迸發出了一縷縷的殺氣,“迴到家的當天晚上,我一個人就去了大漢軍部,我要求他們把我送到最前線,送到最能和匈奴人戰鬥的地方,第二日清晨,瞞著父親,我一個人拿著軍部的文書,迴到了雁門郡。”


    “三年的時間,我從雁門郡打到了代郡,又從代郡打到了定襄,從定襄打到了上郡,這三年裏,大漢每一處邊關,每一座重鎮要塞,我都去過,最危險的時候,匈奴人都已經破城了,可我還帶領士兵在城中和他們展開巷戰,直到將他們徹底趕出城池。”


    “過去的三年,對於我來說,可能見過最多的就是鮮血吧,幹過最多的一件事就是把匈奴人的腦袋砍下來,我也記不清這些年我到底殺了多少匈奴人,但我隻知道一點,匈奴一日不滅,我身上的罪孽就一日不會消散。”


    “三年裏,我用數百顆匈奴人的首級換來了振軍中郎將這個職位,我勤學苦練,將這個世界上所有的兵書都融會貫通,我不想在犯任何兵法上的錯誤,因為.......那些錯誤都是致命的,是我所不能承受的後果。”


    李田長舒了一口氣,“現在你知道我為什麽要給你講這些故事了吧,我想讓你明白一個事實,事情既然發生了,那就無法改變,你所能做的,隻有拿起武器,替孫銘報仇,就像現在的我。”


    李田微微頷首,沉聲道:“既然我無法改變曾經祁城的一切,那麽我所能改變的隻有我自己,讓自己變得足夠強,讓那些匈奴人都為他們曾經所做過的一切付出代價!”


    孫銘的屍身已經被烈火焚燒殆盡,原地隻留下了骨灰和木柴的殘渣。


    錢明光看了看孫銘的骨灰,又看了看正前方盤腿而坐的李田,他顫抖的伸手握住了自己腰間的環首刀,將軍說得對,我改變不了孫大哥已經戰死的事情,那就讓我改變我自己,讓我替他報仇,讓.......


    想到這裏,錢明光的眼眶再一次止不住的流淌出了淚水,他攥緊了手中的刀柄,語氣顫抖道。


    “可......將軍,孫大哥他死了,我.......”


    李田明白,錢明光現在隻不過是在感傷孫銘的離去而已,畢竟眼睜睜看著自己親人離去,任誰也無法在這麽斷的時間內,就從陰影中走出,他隻是再傷心孫銘的戰死。


    用自己的未來,來償還今日所犯下的錯誤,這一點,錢明光早就想明白了,因為他就是那麽承諾那一家三口的。


    所以,道理他都明白,他也知道自己日後該怎麽做,但他就是無法釋懷孫銘的死亡,李田對此隻說了一句話。


    “想哭就哭吧,大膽的哭,在這裏不會有人打擾到你。”


    李田話語剛落,撕心裂肺的哭聲響起,錢明光收好了孫銘的骨灰,抱著那個黑色的大壇子,痛哭流涕,哭得肝腸寸斷,心碎不已。


    這一哭,錢明光整整哭了半個小時,聽著他的哭聲,李田的眼眶也是紅紅的,這哭聲是多麽的熟悉啊,這種無力的心碎感又是多麽讓人感傷。


    我過去不就是這樣嗎,剛從屍山血海的戰場走下,便一個人躲在營帳裏哭,所謂男兒有淚不輕彈,但痛哭過後,真的能讓人舒服很多。


    半個小時後,錢明光的哭聲漸漸虛弱,李田仍舊背對著他,淡淡的說道:“哭好了那就走吧,記住,這是你今天最後一次哭,明天我不想在看到你流一滴眼淚,還有,你今日依舊擔任斥候的任務,知道了嗎?”


    錢明光抱著孫銘的骨灰壇,淚眼汪汪的點頭道:“我......我知道了。”


    “好,那就走吧。”


    李田剛要從地上站起,這時,錢明光的聲音忽然又一次在他的耳邊響起。


    “將軍,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李田見狀,索性又坐迴了地上,道:“什麽問題,說吧。”


    錢明光組織了一下自己的語言,終於打算借著這個機會將自己心中埋藏了很久的疑問問出來,隻聽他哽咽的說道。


    “將軍,你們.......你們都不怕死嗎,打仗就會死人,可不論是孫大哥,還是其他戰死的兄弟們,他們在上戰場和匈奴人廝殺的時候,都是那麽的勇敢,為什麽他們沒有一個人怕死,而我卻是那麽的怕,怕到連身體都不聽自己的話,隻能眼睜睜的看著孫大哥戰死在我的眼前,將軍我是不是很沒用,這是不是就是我和你們之間的差距。”


    聽到錢明光的疑問,李田突然愣住了,過了片刻,他苦笑了一聲,怕死,誰不怕死啊,可.......李田揚起自己的下巴,注視遠方已經從地平線一點點落下的夕陽,眸光深沉,頗具感傷道。


    “明光,你想過沒有,總得有人去死啊。”


    “我們不去,又該讓誰去呢。”


    總得有人去死。


    錢明光如遭雷擊,頓時整個人愣在了原地,心中一刻不停的迴響這六個字。


    總得有人去死......是啊,總得有人去死。


    李田盤腿坐在地上,伸手拍了一下自己的胸膛,“我們去死了,其他人就能過的過好,百姓就不用在遭受戰亂,子子孫孫就能無憂無慮活下去,這就是我們上戰場都不怕死亡的原因。”


    “因為總得有人去死。”


    “而我們,就是那群死在最前麵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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