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近春末。

    空氣中漸漸潮濕起來,有些悶悶的,堵在胸口,唿吸不順。女子們慵懶地臥或坐於家中,甚至連對門的姑娘們也懶怠接客。客人們的心情也不大好,這時候再迎上一張不大情願的臉,自然敗壞興致,雷霆大怒也不為過。

    依娘又鬱悶起來,這季節,賺個錢也這麽難。

    女人爆發起來是很恐怖的,就像這天,越來越低沉,隨後仿佛是半個黑夜籠罩著聆州。看著暗暗的天色就讓人心悸,街上行人漸少,至傍晚已空無一人。街道如深夜一般寂靜。

    暗黃的晚霞被烏雲層層疊住,隻在北方露出些微的光亮,和整個肮髒的天幕比起來,那裏神聖而不可侵犯。暗幕被一下劈成兩半,幻覺一般閃過眼中,留給人無限驚懼,不知道後來的怒吼會如何震顫人心。

    從南邊,或許這隻是一個猜想,轟然爆發出一陣低吼,像天空碎裂,如烏雲拚鬥。人們心頭皆一顫,關緊門窗心不在焉做著手頭的事,卻靜靜等待著天的懲罰與發泄。

    依娘的叫罵聲淹沒在暴雨中。

    雨水砸向地麵,像觀看妓女歌舞的堂中客一般嘈雜,擾亂百合研究醫術的心緒。她從窗口的縫隙中望出去,胸中鬱結,眉目緊鎖。

    青蓮姑娘去了這麽久,定是被困在雨裏了。她憂心地想。

    無盡的雨聲散落在無盡的夜裏,漆黑的窗外一片陰森,讓人不敢去看。重複的單調雨聲漸漸麻痹了人的心。

    護紅樓的門被一下推開,青蓮渾身濕透地出現在門口。風雨肆無忌憚衝進來,打在她身上飛濺四散。

    “墨竹……人呢!”她叫道。

    墨竹匆忙趕來,百合從樓上下來。隻見青蓮衣衫又髒又濕,比平時更甚。她背著一個女子,長發散亂,隱約看得出盤過髻,塌下來十分淩亂。女子暈厥過去,頭低著,碧衣貼緊身體,垂下的手臂上布滿傷痕,但都不深,應該是山林裏的樹木割出來的。

    “你們照顧好她,我去叫大夫!”青蓮放下女子,墨竹雙手抱住,頓時一股寒意從身前湧來,她顫了一下。

    “青蓮姑娘,太晚了,這……”百合著急著沒說完。青蓮飛似的衝了出去。

    怎麽迴事?這女子讓她如此憂心?百合納悶著,與墨竹一起將她抬至樓上百合房間躺好。百合這才瞥見她微微隆起的腹部。

    她有些驚慌,立刻去泠蓉房取來一本關於受孕的書,邊照書邊為女子把脈。女子脈象雖略混亂,但她還是感覺出來,那紛亂之中虛弱跳動的小小節奏。

    她望了望一旁略猜到半分的墨竹,兩人麵麵相覷,不知該如何。

    樓外,青蓮還在跑著。雨水順著她的臉不停地流,她絲毫沒有在意,一戶一戶地敲著門。希望和路上的燈火一般少,她一個不注意,跌坐在積雨的街中央,神魂失散般頹然坐著。

    她手中緊緊握著一塊玉佩,那是從女子身上發現的,瑩綠的玉佩上繡著一個“素”字。

    她絕望地四處張望著,城北,微弱的燈光在指引著她,一下燃起了她心中的火——那是柳府。

    她站起來,拚命朝那裏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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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的微光漸漸浮出,經過一夜大雨洗刷顯得格外清冷,似少女慘淡的膚色,讓人心疼不已。

    女子平靜地睜開眼,白亮的光並未讓她覺得刺眼。她腦中昏昏沉沉,但思緒是清楚的。這間樸素的房間是另一個世界,不再是原來的地方了。

    她支撐著身體坐起來,把遮住臉的散亂發絲往後撥了撥,突然意識到什麽似的把手按在腹部,還是微微隆起,和原先一樣。她憂慮的心跳慢慢歸於平靜,眼神和善又充滿愛憐地注視著她腹中的幼小生命,此時的她純淨飄靈仿若聖母。

    “醒了。”身後傳來低沉的女聲,隨意卻並不輕浮。

    她迴頭一望,略一驚。那是個比她年長一些的嬌豔女子,未施濃妝卻格外傾城,臉無表情仍媚態盡顯,一舉一動都攝人心魄。說她出身煙花巷則太俗,說她出身貴人家則太過,不知她是個怎樣的存在。

    青蓮見到她也是為之一振。這女子並不算上秀美,但骨子裏一股清雅脫俗。清麗更勝泠蓉一分,慈愛更出墨竹之上,純淨之心堪比湘蘭,氣質高雅堪比百合。她穿著內裏的素白衣衫,眼眸如清水一般,不知說是能一眼將她看透,還是說窮目不能看透她。整個人仿若天仙下凡,遙遠美好,應是另一個世界的存在。

    兩人相視許久,不約而同斷開了視線。青蓮帶著一絲憂心的笑問她:“你是裘小姐?”

    “是,裘素源。”裘素源的臉色黯淡些許,仍不掩清雅,如陣陣晨風,將她空靈的聲音吹拂而來。

    青蓮伸出手,打開,那是她一直緊握著的一枚玉佩。她皺眉視它良久,隻覺喉中酸澀。她擠出一絲苦笑,問:“墨憂那小子呢?”

    裘素源埋下頭,半晌說不出話來。青蓮看到她微顫的肩膀,才發覺她在哭——沒發出一點響聲。她隻是緊緊抓住床單,抑製著自己發出任何聲音。

    “你哭出聲來吧。”青蓮不忍看。

    “……不行,我哭不出聲。”裘素源含著淚道,“他病了,他病了,我不可以打擾他的,可我還是,我……”

    她再說不出來,淚一滴一滴下來,根本止不住。她哭得幾乎要窒息了。

    “算了,你休息吧。”青蓮歎息一聲撫住她冰冷的肩,一瞬間一股暖流湧入她身體,她略感安慰。她終於漸漸止住了淚水。

    那個女子已不在了。

    她扶著牆支撐虛弱的身體,慢慢循著牆往下走去。

    “柳大人,你好迴去了,這裏不是你該來的地方。”樓下傳來剛才那名女子的聲音,語氣頗有抱怨之意。

    “青蓮姐,我知道你是擔心我一夜未睡身體垮掉,你人真好。”一名男子沉穩的嗓音,帶著一絲調皮。

    “少自作多情。”青蓮不屑答。

    “大夫,我們……”柳成肖剛要喚身旁他家中的大夫跟他一起迴去,卻見樓梯上走下昨日那個女子。昨日他隻是帶大夫來,並未見到她的模樣,現在一見,他竟是愣在原地。

    這樣清麗超凡的女子,恍若隱月一般遙不可及,讓人產生不出褻玩之心,可卻又讓人難以將眼光從她身上移走。他無法用言語形容自己的心情,隻是一瞬間他模糊地覺得,她正是他要用一生來追尋的人。

    裘素源目光停在那名男子臉上。他一身正氣,看起來頗可信任,氣質超脫萬人之上。立則威嚴自生,言則親和又起。她腦中不由自主想起他——墨憂那張微笑的臉。他給她的快樂與愛護,仿佛就在眼前。她一遍又一遍置身於那種和風暴雨般反複無常的感情中,想到他,心便痛一分,淚便凝一滴。

    她與他遙遙相望,她無聲而泣,他無語而視。但他的眼中是唯一的她,而她的眼神是空的,她的淚,更是空流。

    “怎樣?你們前世有仇嗎?這麽放不開對方?”青蓮的調侃打破了這一寧靜的氛圍。裘素源擦淨淚,不慌不忙走下來,向青蓮和那位大夫鞠了一躬,道謝。

    柳成肖臉轉向門處,眼光卻不時瞄她,看一眼便閃迴,青蓮隻覺心中酸酸又好笑。

    “你謝我,也不用那麽急,你身上穿的是什麽?”青蓮望著一身素衣沒穿上外衣的她,笑道。

    “哦。”裘素源想起來,應了一聲上樓,臉色絲毫不變,柳成肖意識到時卻是紅透了臉。

    “姑娘,我來。”墨竹從樓上拿下一件素白外衣,匆忙跑下去披在她肩頭。

    “青蓮姐,我找了件泠姑娘的衣服,不要緊吧?”墨竹笑著看青蓮。

    “問什麽?這點小事我會不答應?”青蓮嘴上說得雲淡風輕,眼神卻變得懷念無比。她細細端詳這件白衣,唇邊浮現一絲笑。“大夫,我剛才就想問你,她的孩子怎麽樣?”青蓮毫不避諱的迴答讓柳成肖又紅了一次臉。裘素源倒是很關切地望著大夫。

    大夫笑道:“孩子無恙,放心。隻是你風寒未愈,且受過一次衝撞,最好臨盆前別再隨意走動,否則隻怕不妙。”

    裘素源低下頭。

    “那我們先走了。”柳成肖的話是對眾人說的,眼卻不離裘素源,希望她抬頭看他一眼,他才覺得走了不留遺憾。

    青蓮哭笑不得。裘素源是她弟子墨憂的人,而且她都有孕在身了,這柳成肖怎麽會喜歡上她?

    她走到裘素源身後雙手按上她的肩膀,將她身子轉過麵向柳成肖。裘素源抬頭,遇上柳成肖躲避的雙眼。

    “你可以走了吧?”青蓮高聲問道。

    “你……姑娘……你的名字可否告訴我?”柳成肖紅著臉問。

    “裘素源。”素源淡淡一笑,問出了柳成肖最期待的問題,“公子何名?”

    “我……柳成肖!”柳成肖心中狂喜不迭,道出名字後趕緊拉住不知所措的大夫跑了,步伐帶點跳躍。

    裘素源望著這一幕,笑得平淡,藏著深切的哀愁。

    她必須要迴青溪山,墨憂就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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