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雲清氣不過,便四處打聽,得知自己先前隨父親見過的沐就雲沐先生一手筆跡勁瘦、轉折藏鋒的瘦金書聞名當世,世人為求其墨寶不惜千金購一字,實乃書法之大家。


    傳言自然有誇大成分,但也確實說明了沐就雲的確習得一手好字,俞雲清當時為了爭口氣也顧不得什麽沐先生收不收徒的事,日日叫管家驅車去沐就雲的宅子裏對著他撒嬌,纏著沐就雲教她練字,後來幹脆會在這裏住上幾日,商陸夫人很喜愛這個可人兒的女娃娃,便也歡歡喜喜的照顧著。


    沐就雲說過不再收徒了,不過看著這女娃娃的確聰慧過人,便偶爾提點兩句,這時俞雲清才發覺自己果真是撿到寶了,哪裏還肯撒手,非要拜沐就雲為師不可。


    沐就雲叫她纏得煩了便會沉下臉來,但是對著一個四五歲的孩子還真是發不起脾氣,也就隻好由著俞雲清去了。


    如是過去了半年,俞雲清與這夫婦二人愈發熟了,俞雲清是個開心果,時常逗得二人開懷大笑。夫妻二人又膝下無子,從前還有兩個徒兒陪著,如今卻一個也無。


    盡管沐就雲時常抱怨俞雲清這個小丫頭委實煩人的緊,卻也不得不承認,在他因愛徒隕落而傷神的那段時日,這個小丫頭帶給他許多歡樂,也叫他將這女娃娃的學業放在了心上。


    然而,盡管如此,關於收俞雲清為徒一事,沐就雲卻始終都不可鬆口。


    那一日,俞雲清再次提及,沐就雲仍是一口迴絕,俞雲清卻是不聽他的話,當即往地上一跪,“邦邦邦”磕了三個響頭,然後站起身來掐著小腰對著沐就雲喊道:“受了我三個響頭,這徒兒您是必定得認下的,可容不得耍賴!”


    然而,該走還是要走的,俞雲清隨父進京,每年倒是都會給沐就雲夫婦寄些俞西信件迴去,但是迄今十五年之久,卻不曾見過麵。


    沐就雲素來將這個女徒兒看得極為重要,進而對俞雲清的離開也頗為在意,如此更是覺得自己被徒弟拋棄了,也便一直鬧著性子,對俞雲清的事情不肯多問一句。


    梁氏兄妹聽罷也不知該如何作評,而梁紫蘇也終於明白了俞雲清那句“即便是知曉我當初用了什麽法子,你恐怕也做不出來”究竟為何。那般無賴之事,怕也隻有孩子才做得出來。


    梁紫霄聽後也是一愣,不想俞雲清這等日日一副端莊清冷模樣的女子,竟還有那般無賴耍橫的時候!


    “師娘,您的菜可是燒好了?先生他老人家可是已餓了!”俞雲清挽著沐就雲從屋裏出來,師徒二人相對含笑,一副上慈下孝的和諧場麵,再不見半分先前的尷尬。


    “分明是你饞了罷”商陸夫人笑道,“瞧著這是和好了?”


    “再不和好,徒兒這嘴皮子就該磨破了!先生好生難哄!”俞雲清笑嘻嘻對著商陸夫人道。


    “討打!”沐就雲罵了一句,臉上卻笑咪咪的。


    梁紫蘇看著這副師徒相宜的畫麵,心中有些酸澀,看向俞雲清的目光也帶上了防備,從方才沐就雲一出現梁紫蘇就知道,自己這是叫俞雲清給利用了,說是要告訴她拜師的法子,實際隻是想借此引誘先生出現罷了。


    俞雲清這女子,還真是玲瓏心思!梁紫蘇冷笑。


    梁紫霄在一旁看著自家妹妹的臉色,卻並未覺得有何不妥,俞雲清此舉著實有些過分了,這女子太過我行我素,絲毫不顧及他人感受!


    五人各懷心思地一起用了飯,俞雲清就被商陸夫人借故帶到房裏去了。


    坐在桌前,商陸夫人臉上的笑容便冷了下來,麵色嚴肅地看著俞雲清:“三丫頭,今日一事,你可知錯?”


    “徒兒知錯!”俞雲清半句話不多說,直接挪開步子往地上一跪,“請師娘責罰。”


    一陣沉默。


    商陸夫人看著跪在自己麵前的俞雲清,心中五味俱全。曾經的小丫頭終是長成了一個大姑娘,甚至成就高過了她兩個師兄,小小年紀便名傳天下,身為她的師娘,這是何等的驕傲。


    然而,曾經那個聰慧狡黠的小女孩終究還是叫這世俗染了那顆純淨的心,學會了陰謀算計,學會了揣度人心,學會了殺伐決斷,學會了薄情冷意,成長成了一個世家繼承人該有的模樣,卻永遠失了那份純真。


    師者,所以傳道受業解惑也。


    身為她的師父師娘,卻在她正該造化定形的年紀不曾對她予以正確的教化與引導,讓這樣一個本該修成參天巨樹的苗子養成了如今亦正亦邪的心性,對於真正惜才的人來講,這是一件多麽令人感到沉痛的事情。


    若是今日三丫頭算計的是別人,她或許不會如此,但偏偏那人是紫蘇,是三丫頭麵上的五師妹。


    商陸夫人深知紫蘇是個心思細膩的,今日之事究竟如何早已在心中參透了,隻是她悶著不在她麵前表現出來,心中卻早已留了痕跡。


    阿霄是個愛惜妹妹的,三丫頭又與老四是那樣的關係,若是有一日這師姐妹兩個生了嫌隙,恐怕阿霄與老四都會很難做。相互算計乃師門第一大忌,她們師出同門,該彼此盡力維護才是,如今三丫頭這般行事,可曾考慮過會帶來何種後果?


    商陸夫人知道,俞雲清素來是個聰慧的,她能想到的事情,俞雲清必然也想得到,可她還是那樣做了,如此為達目的不惜破壞同門情誼之行徑,實在叫她難以認同。


    約莫過了半刻鍾,俞雲清依舊不言不語跪在地上,商陸夫人看著她,沉默半晌,道:“地上涼,起身吧。”


    商陸夫人伸手將俞雲清從地上拉了起來,見她仍舊默著聲不說話,歎了口氣:“紫蘇心思細膩,恐怕已對你生了怨懟,你原本便做得不對,這事必須處置好了!”


    “徒兒知曉,叫師娘勞心了。”


    “罷了,你身為師姐,處置好了便是,師娘也信得過你的本事。”商陸夫人拍拍俞雲清的手,旋即嗔怪地看了俞雲清一眼,“怎麽,師娘說你幾句便不肯說話了?”


    “徒兒不敢。”自然明白商陸夫人這是不與她計較了,俞雲清笑著抓著商陸夫人的衣袖搖了搖。


    “鬼靈精!”商陸夫人點點她的額頭,笑道,“說吧,可是有事要來求師娘?”


    俞雲清紅了紅臉,道:“無甚大事,就是……”


    俞雲清一手撚著茶杯,在手心轉了又轉,使勁咬著唇,卻終是難以開口,這時,商陸夫人笑了起來:“若是再不說,茶杯都要叫你捏碎了!”


    “我……”俞雲清難為情地蹙著眉,耳珠漲紅似能滴出血來,“就是……我將浚風惹惱了。”


    浚風?好麽,當初他師父說要給他起個表字他都不要,如今倒是巴巴地起了一個給人家說了,果真是做師父師娘的一把年紀了討人嫌,比不過美嬌娘了!


    商陸夫人如此想著,卻還是與俞雲清搭話:“哦?這小兩口兒吵架的事,師娘可是沒法子幫你的。”


    “不是!”俞雲清著急地搖搖頭,“就是,徒兒……這不是想給他賠罪麽,就想問問師娘,他可有何喜好?”


    俞雲清聞語沒有說話,隻是坐在桌邊,雙眼漸漸蒙上一層迷霧,商陸夫人也沒多說什麽,就那麽陪著她坐著。


    天要黑了,俞雲清必須得離開了,商陸夫人站在小築門口看著俞雲清向她辭別,然後上了馬車。


    商陸夫人看著那馬車漸漸走遠,重重歎息了一聲,沐就雲從房間裏走出來,沉默片刻,隨即語氣有些沉重的開口:“三丫頭……變了!”


    “她這十幾年究竟是如何過的,好好一個孩子,卻養得如此……”商陸夫人搖頭,幾番欲言又止,這到底是人家的孩子,如何教養哪容得她來指手畫腳?


    沐就雲亦是搖頭,自打先前荀卓文受傷時第一次見到俞雲清,他就知道,眼前這個已然亭亭玉立的姑娘已經不再是當初那個能叫自己頭疼不已卻又舍不得訓斥的鬼靈精了。


    人都道是“女大十八變”,當初的她隻是一個才開蒙不久的孩子,離開自己眼皮子底下長了這十幾年,有些變化在所難免,甚至,有些大變化也是不稀奇的。


    但是,他一直覺得,隻要稍加引導,她此生就不至平庸,因為她的底子很豐厚,就像是一塊已經問世的極品璞玉,本身就已注定了不平凡,即便是被摔成了玉粒,都能一顆顆打磨圓潤了串出一串佛珠來。


    這些年他也曾聽人提起過她的才名,便一直覺著,不論如何,好在三丫頭這路算是沒走偏,卻不想再見之時,璞玉成了頑石。


    對待凡俗事殺伐決斷,但骨頭裏,三丫頭卻已是個搖擺不定的人。心乃人立世之本,掌控人這一生禍福苦樂,她把握不住自己的心,便要累著別人同她一起受磨難。


    浩傑將她養成了一個心性強大的人,以為如此便能護她一生平安喜樂,卻忘記了,人自己的心,是不容自己算計的。若不曾動心,她自是過得恣意瀟灑,可,若她動心了呢?


    沐就雲的聲音很厚重:“浩傑他……糊塗啊!”


    三丫頭如今早已過了該出嫁的年紀,雖然浩傑未撐到三丫頭嫁人前親口告訴她關於她的身世,但漱玉與毅川皆是知曉的,那麽,想必如今她該知道的也都知道了。


    長女進了宮,眼看著長子也指望不上,看模樣便知漱玉與毅川都不是好苗子,注定是管不住家業的,若是往後無個人給他們在背後張羅著,這家也遲早叫著二人敗光!


    如此情形下,浩傑將主意打到三丫頭身上也無可厚非,畢竟,雖說不是親血脈,卻也是差不多的。


    且不說多年養在膝下情誼深厚,隻說血脈這一層。兩個親生血脈指望不上,俞浩傑就隻能指望這個幺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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