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良久,她淡淡道,“姑娘,不如你來跟我學醫吧?”師從藥王穀主,幾乎是武林中每一個人趨之若鶩,千金求之而不得的事,在她看來,也是對於麵前女子的最好補償——這樣年輕的女子,眉目間卻宛然鐫刻著疲倦、冷漠和殺氣,孤傲而戒備,顯然在江湖中也是叱吒風雲的角色,一如當年未曾拜入藥王穀門下的她。


    “我?”舒碧薇隻覺得不可思議,訥訥道,“可我曾經是一個殺人者……”


    “我們藥王穀的第一任祖師,江湖傳聞中妙手仁心的柳青蓮醫聖,曾經也是一位殺人者。”女醫者淡淡道,望著她,仿佛在看著自己的傳人,眼光迫切而慈愛,“他也曾和你一樣,是江湖中威名赫赫的一流高手,直到他遇見了自己心愛的女子,叛教私奔。隨後,他們遭到長達十年的追殺,因為種種原因,柳祖師誤將毒藥親手喂給自己的戀人,戀人死在他懷中,而他卻無能為力。”


    女醫者的聲音頓了頓,似是在慨歎祖師的生平經曆:“柳祖師不想讓這種失去親人的切膚之痛再讓別人重新感受一次,於是他就遠赴天山,隱姓埋名,創立了藥王穀。他將曾經的佩劍重新熔鑄成十枚藥王令,年年發放。”


    她怔怔地聽著,隻覺得滿心不可思議,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是否就是長眠在冰河下的那一對年輕男女?”碧薇遲疑半晌,試探性地問道。


    “是的。柳祖師駐顏有術,隱居世外,無念無想,一直到死前看起來還像二十多歲的年輕人,他身邊的絕色女子,就是他早年的戀人。”女醫者喟然長歎,“生不能同衾,死則同穴。”


    “你可願聽一聽他們的心聲?”披著深紫色大氅的藥王穀主慢慢推開門,清冷的風撲麵而來,晶瑩的雪花宛如翩躚的白蝶,在空中熠熠飛舞,映著頭頂上的蒼穹直射而下的萬丈清光。天空明淨如洗,那是大海深處鮫人淺藍色的淚水,隱隱泛著淡淡的青色,化作一圈溫潤剔透的翡翠,朦朧地鑲嵌在遠處蜿蜒起伏的雪山上,雪山是大片的白玉鋪陳開的,那裏是銀裝素裹的世界,荒無人煙,茫茫雪原上,卻有道道馬蹄印劃過,連綿不絕的長長的曲線,宛如裝飾在白紗衣上的條條緞帶。


    這茫茫雪色仿佛有一種安撫人心的奇特力量,她深吸一口氣,絕望悲傷的心境已漸漸平靜下來。她慢慢伸出手來,拂過被寒風吹落的花朵,看著那一點淺藍飄飄悠悠地落在掌心,她忽然感覺到從未有過的放鬆和安寧,如同當年在緋衣樓中,每一個陪著雲棲喝酒的夜晚,那是她早已失卻的靜謐美好。“真美啊!”她由衷地讚歎。


    “這種花名為玄霜,隻盛開在藥王穀。”穀主解釋道,聲音飄渺如霧,隨著冷風輕飄飄地消散。她默不作聲地帶著身後的緋衣女子穿行在長長的密林間,頭頂上的玄霜花紛紛揚揚地落下,鋪滿在地,空靈美麗如一場幻夢,叫人不忍靠近讓它破滅。


    她們停在冰河邊,舒碧薇望著冰河裏安然沉睡的年輕男女,他們眉目生動,鐫刻著淡淡的哀傷和釋然,仿佛隨時會蘇醒過來。柳青蓮祖師的唇畔泛著若有若無的笑意,飄飛的衣袂被凝固成亙古的雕塑,衣袂下,兩隻手卻緊緊握著——相比,通往碧落黃泉的路上,有自己所愛的人攜手陪伴,一定不會孤單了吧?


    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後,歸於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後,歸於其室!


    百年之後,我亦將歸於黃土,伴你長眠。雲棲,我曾想過,不顧一切,決絕地追隨你而去,可我怕走在黃泉大道上,過了奈何橋,飲下那一碗孟婆湯,我就會忘了你,忘了這一世那些糾纏不清的愛恨和我所執著的一切。


    這樣孑然一身在塵世飄零,孤苦無依,唯有憑借著微薄的記憶了此餘生。雲棲,在沒有你的人間,我將任由相思之火,將我一寸一寸燃成灰燼——這,也是對我最殘酷的懲罰。


    “這是留聲石”,藥王穀主足尖輕點,踏雪無痕,輕輕拍擊冰河之中的一塊石頭,她側耳傾聽著當年的聲音,仿佛已穿透了數百年的時光,落入耳中,已零落成泥——


    “靈素,靈素,藥王穀裏的雪花飄飛了一年又一年,你再不醒來,我就老了。”悵然而寂寞的語調在這方天地裏悠悠迴響,她仿佛看見,那個麵容清秀,超脫塵世、寂寞如雪的男子,長久地立在冰河邊,靜靜地注視著冰河下塵封的那張容顏,近在咫尺卻永遠無法觸及,宛如生命最初純如初雪的愛戀,一迴首,以為還在昨日,卻早已隨著決然的轉身留在了破碎的夢境中,那是另一處彼岸的煙火,清晰地落在眼中,轉瞬卻煙消雲散。


    “殘雪凝輝冷畫屏,落梅橫笛已三更,更無人處月朧明。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斷腸聲裏憶平生。”清朗的吟詩聲,平靜如水,卻有止不住的哀傷慢慢流露出來,絲絲縷縷地交織,讓她忽然感到悲從中來,不可斷絕。


    悠揚的笛聲飄渺婉轉,仿佛來自另一處人間。穿透厚重的時光帷幕,她望見柳青蓮祖師靜靜佇立,橫笛而吹,雪花從空中紛紛揚揚地落下,染白他的長發,月色如水,月華如練,籠罩著白衣如雪的人,如詩如畫。


    寂靜幽穀中,人聲寂寥,在每一個明月如霜的夜晚,他都會獨自一人在冰河邊吹笛,凝望著冰河下戀人如舊的容顏,仿佛塵封了一生的光陰。


    “柳祖師,我們本是同類人。”舒碧薇向著冰河深深一拜,眸中波光變幻莫測,竟似隱隱含淚,卻不知誰為她自己,還是為武林先人那一段淒婉的傳奇。


    “姑娘,我將你逮帶到此地,除了讓你聽一聽柳祖師的心聲,還想諮詢你一件事。”藥王穀主深深凝望著她,舊事重提,“你是否願意拜入藥王穀門下?”


    舒碧薇沉默良久,淡淡道:“我並非那麽崇高的人,亦做不了妙手迴春的大夫,我隻想為他結廬守墓,了此殘生。”


    “這樣啊?也由得你。”雖然眼裏止不住地有失望之色流露出來,女醫者仍是微微點頭,忽然神色一肅,正色道,“你既然來了,便是有緣人,何況你骨骼之清奇,天資之卓越,領悟之快,皆為我平生罕見。”女醫者微微抬起手來,阻止她發話,淡淡道,“且等我一下。”


    她的話溫和如春風拂麵,卻隱隱蘊含著一種奇妙的力量,讓人不得不聽從。舒碧薇順從地坐下,看著女醫者步履匆匆地走出門,不多時已抱著厚重的檀木書箱迴來,她雙手托著書箱,將書卷取出,輕輕拍去其上的灰塵。


    “請代我傳授給有緣人。”藥王穀主雙手捧著書卷,神色肅然,鄭重地將書捧到她麵前,那是藥王穀中鎮穀之寶《藥王秘藏》的副本,卷帙浩繁,是每一代藥王穀主在醫道上的心血,可以說,人世間疑難雜症,莫有不除者。


    可這本書唯獨治不好人心中如癡如狂的思念。


    舒碧薇知道,藥王穀主此話一出,已將自己視為弟子。無奈她已心如死灰,無力再麵對凡塵一切,隻能佯裝不明白,深深一揖:“來日尋到合適人選,必將請他遠赴藥王穀,登門拜謝。”


    “姑娘”,目送著舒碧薇駕著放靈柩的車遠去,藥王穀主忽然感覺心中一滯,忍不住叫住了她。看著緋衣女子詫異地迴過頭來,她微微一笑,眼神渺遠地凝視著他,仿佛洞悉她心中的一切情感波動,“極度悲痛之後,便是極度死寂了。”她的話語似有深意。


    舒碧薇沉默地轉身離去,在茫茫雪原上駕車疾馳。她掀開簾子,望著車裏橫放著的桫欏木棺,青衫劍客平躺在那裏,清俊落寞的容顏一如往昔,仿佛隻是暫時沉睡過去。生前有過多少指點江山的淩厲,有過多少叱吒風雲的飛揚,而今不過歸於沉寂。


    萬物的歸宿是黃土。


    棺木旁斜倚著一杆長劍,冷光幽幽,卻隱隱有著寂寥蕭索之意,那是他生前時刻不離身的青鋒劍。


    劍在,人亡;物是,人非。


    舒碧薇沉默中從袖間解下自己的佩刀,擺在了青鋒劍的旁邊,朝露刀上藍光粲然一閃,轉瞬破滅,宛然如夢。既然我們生前不能長相廝守,便讓這一刀一劍,在你死後,再續這一世未了因緣。


    她知道,他生性冷漠淡泊,不願理會塵俗,雖有絕世武功,心中卻無利刃,這樣的人,隻該做寄情山水、放浪形骸的隱士,而不是心機深沉、縱橫天下的沙華樓主。


    《靖史.江湖紀》中曾記載:“蘇子名雲棲,少有驚世之才,年方弱冠,入主沙華樓。定南詔,滅天伐,誅江南雷氏,一統武林,是為三百年間第一人。


    太祖二十三年秋,蘇子鐵腕平叛;次年,蘇子攜樓中子弟助守荊州,打退來敵,太祖聞訊召見,蘇子斷然拒絕;同年,蘇子、靖朝鎮國將軍葉景初共赴湘西,叛軍伺機占領洛陽;太祖二十五年九月,靖軍與叛黨決戰洛陽,蘇子斬殺叛軍首領,亦因重傷不治逝世,舉國哀悼,新皇登基,設蘇子畫像於紫鑾殿,以供日日上朝瞻仰。


    或許,許多年過去了,街頭巷尾的說書人還在講述那一段傳奇,傳奇裏有青衫飛揚的劍客,有鐵甲長弓的將軍,有藍裙傾城的美人,有緋衣彎刀的女俠……


    那些人物,都是無比熟悉的,可沒有誰會知道,這樣生動的傳奇故事中,曾有多少掙紮,多少愛恨,多少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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