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負罪感將要把他壓垮,葉天然強定下心神,神色淡然如水,望著麵前浴血奮戰的軍士,心忽然冷靜了下來:“其實有時候,仇恨並沒有那麽重要。”


    太祖深深地望了他一眼,目光中說不出是讚許還是歎息,他蒼老的臉上忽然泛起些許欣慰的笑意,望著葉天然,微微點頭:“你既能悟出這個道理,將這個天下交到你手中,我便也放心了。”他忽然出手,閃電般的封住葉天然血脈。


    他雖多年居於深宮,勤勉政事,但早年武功仍未丟下,仍較葉天然稍高一籌。葉天然離他最近,又毫無防備,登時被他製住血脈,動彈不得。


    “你要幹什麽?”葉天然失聲,心中強烈的不安在此刻達到頂點。他感覺到有兩方冰冷而堅硬的東西被塞到掌心,定睛一看,竟是兵符和帝印。


    太祖似是看出他心中的疑慮,淡淡道:“我六十年成就千秋之功業,皆是浮雲,隻有三點可取,一是雲侵孤虛之道,二是奇門遁甲之術,第三便是那點微末功夫”,他深吸一口氣,語氣低沉,竟似在交代後事一般,“第一項艱深博大,你雖天資聰穎,亦要於實戰中慢慢領悟,第二項帝王之學,稍有不慎則禍國殃民,不學也罷,至於第三項,假以時日,你必可躋身一流高手行列。”


    他語速越來越快,到此處卻突然慢了下來:“我已擬好詔書交付李丞相,孩子,做個合格的帝王不容易,麾下許真誠等大將可以重用,文臣中,李丞相之後,可用霍青嵋、蘇伊為相。”


    葉天然身子一僵,已明白他要幹什麽,遲疑半晌,終於衝口而出:“爹……”想要說什麽卻哽住了。


    “好孩子……兩個時辰之後,血脈自會解開”,太祖低聲吩咐親信侍衛將葉天然送迴軍帳,再不看他,翻身上馬,疾馳到那麵“葉”字大旗下,揮刀一斬,對方派來奪旗的人頭顱已咕嚕嚕滾落,太祖彎刀向天,怒喝道,“靖朝的兒郎們,跟我殺入敵陣中!”


    餘下十萬大軍齊聲高唿,聲震洛陽城,山鳴穀應:“天佑大靖,國祚綿長!”一身鐵甲的太祖一馬當先,胯下紅馬異常神俊,宛若一團燃燒的火焰,千騎精銳硬生生地將鐵桶般的敵陣衝開一角,從萬軍中殺開一條血路。


    葉天然在侍衛的攙扶下,靜立在帳前,隻感覺胸中沸騰的熱血漸漸冷了下去,“爹,雲棲,蕭蕭……”他無聲地唿喚著這三個名字,素來桀驁輕狂不信命的鎮國將軍,在這一刻卻隱隱祈禱著冥冥中的命運,能為保家衛國的靖軍帶來一線生機。


    “那是什麽人?”耳畔忽然聽到一陣驚唿,葉天然霍然睜眼看去。敵軍陣型已慢慢潰散,在陣中最顯眼的角落,青影白衫獵獵飛舞,刀光劍影交錯,他們輕功卓絕,禦風而行,自敵人頭上踏過。他們勢若奔雷,攜手並進,累累屍骨堆滿了他們前進的道路,到後來,他們所到之處,所有的敵軍無不膽戰心驚,自動向後退卻,讓出一條道來,有少數幾個悍然不畏死的衝上前來,仿佛被看不見的利刃洞穿了眉心,轟然倒地。


    血脈雖封,眼力還在,葉天然能看出他是拔劍傷人,然而,他拔劍的速度快到沒有人能看清。普天之下,除了沙華樓主蘇雲棲,還有誰能使出這般出神入化的劍術?葉天然心下一寬,定睛望去,神色不覺變了變,與蘇雲棲並肩而行的白衣人,赫然是南離教的核心人物輝夜!


    “好家夥,原來輝夜早就成了你的臥底。”葉天然嘴角綻開若有若無的笑意,低語道,聲音裏不知蘊含的是歎服還是抱怨。


    “正如我早已經成了無塵主上的臥底。”一旁,攙扶著他的侍衛忽然冷冷地接口道,話語中殺氣森森,他感到頸部一涼,侍衛身手矯健,若脫籠之鵠,從他腰側唰地抽出問情劍,橫在他脖子上。


    “問情”,他無聲地唿喚著與自己心意相通的稀世名劍,然而,血脈被封,感受不到主人氣息的問情劍不斷抖動著,嗡的一聲長鳴,將他脖子割開一道傷口。


    “葉將軍,我奉勸你不要亂動。”侍衛感覺到葉天然的異動,冷冷道,他的身手放在武林中也絕不是籍籍無名之輩,卻甘願雪藏二十年,隻為今日千載難逢的機會,猝然發難,擊殺未來的帝王,一舉動搖靖朝的根基。


    葉天然苦笑道:“我隻想問一句話,他給了你多少錢?”


    侍衛默然良久,枯澀如死的眼裏閃過一抹灼熱的光:“事成之後,天下之大,隨我去得,得到的錢,足夠子孫十代也用不完了。”


    “鳥盡弓藏,兔死狗烹。趙無塵那樣的一代梟雄,事成之後,怎麽會容你活下來,授人以話柄?你殺了我,等於殺了你自己。”葉天然試圖從心理上瓦解對方的防線。


    侍衛手中的劍顫了一下,顯然在遲疑,他一咬牙,望著劍下毫無反抗之力的鎮國將軍,目光中突地狠厲之色大作,惡毒地笑了:“但我現在,隻需要殺了你就夠了。”他猛地將劍刃往前一送,眼裏有嗜血的快感。


    葉天然閉上眼,心中悲涼如死,卻隱隱有種解脫的釋然,一切,都要結束了吧?


    錚,就在千鈞一發之際,忽有金石相擊之聲傳來,其音鏗鏘,侍衛隻感覺到手腕一麻,問情劍倒飛出去,淩厲無匹的劍光襲來,侍衛身子如斷了線的風箏,遠遠地被拋開去,重重地跌落在地。


    來人白衣如雪,清秀如玉,仿佛是個如瓷器般精美絕倫的小姑娘,睥睨之間的霸氣和眉宇間的冷傲卻讓人瞬間忽略了他的絕世容光。


    “白茗?”有些頭痛的,葉天然按著額頭,喚出了這個打了多年交道的人的名字。白茗,雪鴻組織中謀略極高、武功登峰造極的絕世天才,沒想到竟是如此年輕俊美。他微微苦笑,心知自己血脈被封,到了對方手上絕無幸免的道理,“你要殺便殺吧!”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白茗一挑秀眉,竟動手解開了他的血脈。


    “怎麽,你要和我堂堂正正一戰,然後再殺了我?”葉天然神色驚訝,忽然發現麵前這個人是很驕傲的,這種驕傲,不是掛在臉上的傲氣,而是刻在骨子裏的,堂堂正正,光明磊落,不屑使用那些鬼蜮伎倆。


    “趙無塵能在連輕鴻身邊安插奸細,蘇雲棲就不能在雪鴻組織裏安插臥底嗎?”白茗微微冷笑,直唿當朝皇帝的名諱,神色之間毫無顧忌,他將問情劍遞給葉天然,重重地一掌拍上他的玉枕穴,葉天然全身一震,便覺得血脈倏然暢通,運行真氣,再無先前如針紮般的刺痛感。


    “走!”白茗不給他絲毫感謝的機會,簡短地吐出一個字,聲音清冷,宛如命令。


    “去哪裏?”葉天然神色茫然,定定地望著他,問道。真是個謎一樣的人啊!


    “洛水畔。趙無塵要借地勢之利發動九幽歸罔陣。”話音未落,他人已如風一般飄遠,一襲白衣微微揚起,宛若折翼的白蝶。


    “九幽歸罔陣?”葉天然默默地念著這個名字,不由得倒抽一口涼氣,當下不假思索,飛身向那道白影追去,額頭上冷汗已涔涔而下。


    深秋的洛水畔,秋風習習,冷雨綿綿,湛藍的高天背後,仿佛有一層揮之不去的陰影,一如此刻落在靖朝大將軍的眼中,蕭蕭雨幕之後晦暗不明的劍光。


    艄公劃著一隻烏篷船,飄飄悠悠地劃到渡口,手中的長篙如同一柄銳利的長劍,削開厚重的雨幕,艄公聲音清朗而激越,清晰地傳來:“客官,可要坐船?”老翁身披蓑衣,頭上覆著草帽,雨絲順著他花白的頭發滴落在他的臉上,那張蒼老枯朽的臉仿佛被一種異樣的光芒暈染開,竟一瞬變得勃勃有生機。


    兩個影子靜靜地立在靠近渡口的岸邊,冷風卷起他們的衣袂,交錯飛揚,宛如畫中人。聞言,他們互相望了一眼,兩人都默不作聲地跳上船,手指卻暗自扣緊了袖間長劍——洛陽城累月戰亂,烽火連天,普通百姓早就拖家帶口地撤離,城裏士兵的飲食起居甚至還需要自行解決。在這樣兵荒馬亂的歲月,洛水畔的渡口,竟然還有一位老翁,氣度閑適,從容不迫地撐船渡人。這老叟定非常人,隻是不知是友是敵,他們心中警惕,登上了船,當即一左一右,似有意似無意地圍攏上去,封鎖住老翁的退路。


    “公子將要到哪裏去?”老翁卻似沒有發現兩人的異動,一直慢悠悠地劃著船,驀地抬起頭,凝視著剛剛上船的兩個年輕人,左首的白衣少年眉清目秀,麵如冠玉,宛似秀麗精致的小姑娘,眉目間卻有淡淡的殺氣,並非可以流露,隻是他生來便帶著冷漠肅殺之氣,叫人覺得難以親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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