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兒的死,連嘉靖都被驚動了,為了安撫陸炳的情緒,他下旨追封崔可茵為一品夫人。但這尊貴的封號,根本撫平不了陸炳內心的傷痛,伊人已去,他悔恨交加,肝腸寸斷。

    陸炳沉浸在巨大悲痛中的時候,嘉靖傳召了向擎蒼和朱嵐岫,指派他二人動身前往雲南大理尋找兵書。

    “此行任務艱巨,除了尋得兵書外,還要深入神鴆教的總壇,將這些匪徒一舉剿滅”,嘉靖語氣平緩,“你二人先行探路,剿匪之事,沐王府將出兵全力配合。你們入滇後,就先到沐王府麵見黔國公沐朝輔,他會親自協助你們”。

    朱嵐岫聽到“沐王府”三個字,猛一激靈,她震顫抬眸,正對上嘉靖投來的目光,那目光似蘊含著深意,卻又讓人難以看透。朱嵐岫低垂下頭,不敢再看。

    從京城到雲南,需要近兩個月的路程,向擎蒼和朱嵐岫快馬加鞭,再棄馬登船,沿京杭大運河南下。向擎蒼的家鄉淮安,就在這京杭大運河沿線,此時正月十五剛過,向擎蒼站立船頭,仰望天上皎潔的圓月,頓生思鄉之情。

    朱嵐岫知擎蒼思念父母心切,便提議不如先迴家看看,最多也就耽擱一兩天的時間,不妨事。向擎蒼感激地擁住她,感歎“若能得賢妻如此,夫複何求!”

    朱嵐岫僵住了身子,有一個無色無光的灰暗世界對她緊壓過來。

    向擎蒼的老家在淮安城郊的石湖湖畔,一座祖上留下來的大宅院,向家祖輩世代為官,在當地也算得上頗有名望。向老爺致仕後迴到故裏,這宅院四周風光秀麗,風景如畫。夫婦二人老來得子,正好在此享受天倫之樂。

    天色逐漸的暗了下來,風雪卻越來越大,向擎蒼和朱嵐岫在雪地裏艱難奔走,終於來到了石湖湖畔,在湖畔邊緣,巍然矗立著一座頗為氣派的宅院。可是不見半點光亮,在黑夜的籠罩下,呈現出一片淒涼。

    二人抖落身上的積雪,相攜走向那座宅院。隻見兩扇漆黑大門緊緊關閉著,向擎蒼舉手拍擊一下門環,半晌不聞宅院中有何聲息,他心中詫異,不覺雙手使力一推,但聞“呀然”一聲,兩扇漆黑大門突然大開。向裏望去,隻見得院中雪光盈盈,各室內卻漆黑如墨,一片幽寂、淒涼。

    向擎蒼心中一急,“家裏為何如此幽靜,爹娘上哪裏去了?”

    朱嵐岫寬慰道:“或許是出門去了。”

    “就算出門,家中還有家奴,不可能連盞燈都沒有”,向擎蒼說著已挺身而入,朱嵐岫

    迴頭將兩扇大門關好,隨他向前走去。穿過庭院,進入寬敞的大廳中,室內一片黝暗,伸手不見五指。凜冽的寒風穿堂而過,懸掛在牆上的字畫被吹動,沙沙作響,更加重了陰森恐怖氣氛。二人心頭都有寒意泛起。

    向擎蒼一手拉著嵐岫,另一手不自覺地摸摸身上的佩刀。他們憑目力巡視四周,室內擺設齊整,並無異常。向擎蒼又拉著嵐岫急步向後院行去。後院依舊漆黑一團,偏廳的兩扇木門緊閉,一股恐懼的衝動,使向擎蒼伸出雙手猛然一推,兩扇門應手而開。月光照進廳內,但見滿室垂掛白幔,觸目一片銀白,兩具棺木並排擺放,周圍素幄環繞。

    向擎蒼悚然呆立,朱嵐岫也驚得一動不動。

    忽然間,一個白色的身影從白幔後緩緩移動出來。在這陰氣森森、素幔低垂,又陳列著兩具棺木的靜室之中,無聲無息的出現了這麽個通身雪白的人,向擎蒼和朱嵐岫縱然膽識過人,也都被嚇得心頭一跳。

    待看清了來人的容貌後,向擎蒼驚唿:“方老伯!”

    方老伯是這向府的管家,他花白長髯、白布包發。方老伯走近端詳一番後確認是向擎蒼,立即撲倒在地上哀哀哭嚎:“少爺,你可迴來了,老爺和夫人……他們……去世了……”

    向擎蒼呆了一陣之後,向著那兩具棺木行去,他舉步維艱,短短幾步路,即將證明一個殘酷的事實。他多麽希望這一小段距離化作迢迢千裏,永遠也走不到棺木旁,這樣心中的一絲希望之火,也不至於完全熄滅。可是,該麵對的終歸要麵對。

    他來到尚未蓋棺的棺木前,一望之下立時辨認出來,那仰臥在棺木中的兩具屍體,正是他父母的遺體。向擎蒼雙手分扶兩具棺蓋,淚水泉湧而出,嘶聲大喊:“爹,娘,孩兒來晚了,孩兒不孝啊……”他隻覺胸中熱血翻騰,再也難以控製悲痛激動的情緒,大喝一聲,撲拜在棺木之前,放聲大哭起來。

    朱嵐岫見擎蒼如此傷痛,想起了自己的母親,也悲從中來,陪著他,哭得哀倒欲絕。方老伯也在一旁傷心抽泣。哭聲蕩漾燎繞空際,曆久不絕。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向擎蒼已哭得淚盡血流,這一場大哭,暫時發泄了他胸中鬱塞的悲憤情緒,心神逐漸的安靜下來。

    “我爹娘是怎麽死的?”向擎蒼嗓音嘶啞。

    方老伯吸了吸鼻子,“是暴斃身亡,已經去了兩天了。老爺和夫人頭天晚上還好好的,第二日早晨老奴見他們遲遲未起床,覺得不對勁,喊了半天

    屋裏也沒有動靜,後來找人將房門撞開,見老爺和夫人一動不動的躺在床上。後來請了大夫,說已經氣絕身亡,大夫也不知道死因。老爺和夫人的身體都好端端的,怎麽會……”他黯然歎氣,“老爺和夫人死後,下人們也走的走,散的散了,隻留下老奴一人為老爺和夫人收殮遺體,原本明日就要下葬,老奴沒想到,少爺還能迴來見老爺和夫人最後一麵,也算是告慰亡靈了”。

    “暴斃身亡?”向擎蒼強忍住悲痛驗屍,發現二老並無中毒跡象,身上也沒有明顯的傷痕。如此離奇死亡,難道僅僅是意外?

    第二日安葬了父母後,向擎蒼整理二老的遺物時打開了一個大木箱,裏頭整齊疊放著許多物品。最上麵是一條用來包裹嬰兒的紅色刺繡錦被,看上去還是新嶄嶄的,上麵繡著鴛鴦戲水的圖案,圖中有幾句詩詞: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哪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

    此去經年,應是良辰美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錦被的右下角,用紅色絲線繡上了“擎蒼”二字,旁邊還有一行小字“乙酉年(嘉靖四年)九月十六”。這種陳年舊物本該是壓箱底的,卻放在了最上頭,倒像是剛剛被人翻找出來的。

    “乙酉年九月十六,是我的生辰”,向擎蒼眼底有著疑惑和詢問的神色,自己的名字和生辰,為何會被繡在繈褓上?

    方老伯說,向老爺五十歲,夫人四十多歲時才生下了擎蒼,那年在揚州為官的向老爺正好致仕,他記得,老爺和夫人帶著剛滿月的兒子迴來時,包裹嬰兒的就是這條繡著鴛鴦戲水圖案的紅色錦被。但方老伯不識字,上麵繡了什麽字,為何繡字,他一概不知。

    朱嵐岫隱隱感覺到,這嬰兒的繈褓,似乎關係著擎蒼的身世,鴛鴦戲水圖,卻繡上了傷離別的詩詞,怎麽看都不像是一對老年喜得貴子的夫婦所為,更何況,自己兒子的名字和生辰,做父母的何須繡在繈褓之上?甚至向老爺夫婦的暴斃,都可能與此有關。她問方老伯:“向老爺和夫人去世前,家裏可曾發生過什麽不尋常的事情?”

    方老伯想了想,搖搖頭,“家裏一向太平無事”。

    “有沒有什麽人來找過老爺夫人?”朱嵐岫又問。

    方老伯又想了想,道:“有個大約四十來歲的美麗婦人來過,就在老爺和夫人去世的頭天晚上。”

    “美麗婦人?”向擎蒼心頭一震,“那婦人來找爹娘做什麽?

    ”

    方老伯道:“老奴也不清楚。她和老爺夫人在書房裏說了許久的話,老爺吩咐不許人進去打擾。”

    朱嵐岫和向擎蒼互視了一眼,朱嵐岫問道:“那婦人以前來過嗎?”

    “沒有”,方老伯搖頭,“老奴從未見過”。

    除了悲傷痛苦和滿腹疑團外,再無所獲。向擎蒼有要務在身,不得不到墳前含淚拜別父母。

    重重磕了幾個響頭後,向擎蒼抬頭望著跪在身旁的嵐岫,欲言又止。昨日入夜時,向擎蒼正準備上床休息,方老伯敲門進來,詢問同行的姑娘是不是他的心上人,見向擎蒼默認,方老伯麵有欣慰之色,“老爺和夫人前幾日還念叨著,說不知何時才能抱上孫子,如果知道少爺有了這麽好的姑娘,也可以含笑九泉了”。

    朱嵐岫的目光落在他的臉上,溫柔低語:“你有什麽話要對我說?”

    “我……”向擎蒼心中酸楚,“如果我爹娘見到你,一定會很高興的,隻可惜……”

    朱嵐岫凝視著他,良久,她閃動著睫毛,嘴唇輕輕翕動了一下,吐出了幾個模糊的字:“我一直很希望,能成為向家的媳婦。”

    向擎蒼激動地握住她的手,“這算是承諾嗎?”

    “你不是說,光擁有我的心不夠,還要我的人嗎”,朱嵐岫囈語般呢喃,“我會讓你如願的”。

    向擎蒼以為,嵐岫所說的“如願”,就是有情人終成眷屬,他忽略了她的聲音裏還夾雜著苦苦壓抑的深切痛楚。在父母的墳前,他將她擁入懷中,他的眼睛濕漉漉的,她的眸子裏也噙滿了淚水。

    嚴嵩負手立在庭院裏,靜靜注視著高懸夜空的那一輪圓月,有淚水緩緩順著他的眼角流淌下來。

    “老爺,快迴屋去吧”,歐陽端淑急急尋來,為他披上了狐皮大氅,“千萬別為了賞月而受寒”。

    “我哪裏有心情賞月”,嚴嵩滿懷感傷,“十五的月亮十六圓,隻可恨月圓人不圓。秋兒被害的那晚,也是這樣的圓月”。

    歐陽端淑暗暗歎了一口氣,“老爺,我知道你還在為秋兒的事自責難過,但是人死不能複生,你再怎麽折磨自己,秋兒也迴不來了”。她目注嚴嵩,帶著幾分哀怨,“老爺到現在,還忘不了她嗎?”

    溫馨的舊情往事,此刻陡然迴集腦中,嚴嵩腦子有些昏亂,有些歉然,“夫人,那件事是我對不住你,我給過你承諾,一生一世一雙人,到頭來卻食言了”。

    歐陽端淑的神情微微一變,但當抬頭望向嚴嵩時,她的臉色已經恢複了平靜。“官宦人家三妻四妾很平常,老爺從未納妾,倒讓人覺得是我這個正室夫人不夠大度”,歐陽端淑喃喃說道,“老爺千萬別覺得對不住我,我也從未介懷過。隻是,老爺那樣真心待她,她卻狠心拋下老爺和剛出世的女兒,從此杳無音信。她那樣無情,不值得老爺這麽多年苦苦思念”。

    嚴嵩眸光一黯,“她一定是有什麽不得已的苦衷……”

    歐陽端淑張了張嘴,還想說什麽,嚴世蕃嘴裏哼著小曲兒,旁若無人地走過不遠處的長廊。

    嚴嵩和歐陽端淑同時將目光投向那長廊。嚴嵩拉下臉來,“天天這麽晚迴來,又是和那群狐朋狗友喝花酒去了吧”。

    歐陽端淑囁嚅了一下,聲音有些嘶啞地說道:“蕃兒是張狂放縱了些,但他通曉時務,熟悉國典,還頗會揣摩皇上的心意,是老爺的好幫手,老爺就不要太過苛責他了。”她又換上了哀傷的語調,“再說了,咱們就這麽一個兒子,還要指望他延續香火,養老送終呢”。

    嚴嵩悵惘長歎,就這麽一個兒子?他苦笑,那個讓他至今牽掛的女子,當年為他生下了一對龍鳳雙生子,她不辭而別,將女兒留給了他,自己帶著兒子遠走天涯。整整十八年過去,兒子若還活著,今年也有十八歲了。他沒有告訴夫人,自己還有個兒子。這個秘密他深藏在心底,隻能在無數個夜晚輾轉反側空悲切,心中聲聲唿喚:“伊人稚子在何方?”

    嚴嵩微微一閉雙目,調整心緒,再睜眼時,已經恢複了他一家之主的威嚴和風範,“蕃兒前段時間吵鬧得厲害,最近怎麽不提柳鳴鳳的事了?”

    歐陽端淑底氣不足地說道:“興許是他想通了,不再強求了。”

    嚴嵩道:“若是想通了倒好,就怕他動什麽歪心思,惹是生非。”

    歐陽端淑勸慰道:“老爺,你就別老往壞處想了,那個柳鳴鳳又不是天上的仙女,蕃兒也犯不著為了她而鑄下大錯啊。”

    嚴嵩長籲了一口氣,“但願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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