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八月入閣起,嚴嵩除了因嚴清秋被害悲痛過度告了幾天假外,其餘時間大多在紫禁城外的西苑當值。

    嘉靖十八年以前,嘉靖雖常居西苑,但從侍諸臣在此尚無固定住所,隨召而至。嚴嵩原本寓居城西四裏,後來他特地在靠近西苑的西長安街營建宅第,以便能夠最及時地應召入見。

    嘉靖十八年,嘉靖下令將西苑無逸殿左右廂房辟為“值廬”,賜予侍值大臣居住。入閣後,嚴嵩便日夜守候值廬,供應玄壇之作。如果不是權力太過誘人,在西苑當值其實是一件又苦又累的差事。值班的板房是東西朝向的,特別狹小,還要飽受嚴寒酷暑。但是已經六十三歲的嚴嵩老當益壯,朝夕不離板房,曾經整整一周未曾迴家,也沒有沐浴更衣。這樣做的目的,無非就是向嘉靖表明他的忠心。

    雷殿落成在即,這一夜嘉靖到欽安殿臨幸王寧嬪,又隨意找來兩名宮女發泄完****後,移居西苑,準備與嚴嵩好好探討一下青詞的內容。嘉靖特意不讓通報,悄悄來到值廬。

    風中黃葉樹,燈下白頭人。夜已深,嚴嵩仍在那狹小的板房內奮筆疾書,為即將舉行的雷殿落成祭天儀式撰寫青詞。

    見到嚴嵩大半夜還正坐於值廬,揮筆凝神,白頭發絲顫動,嘉靖露出了滿意的微笑,“嚴愛卿忠心耿耿,勤於王事,朕甚感欣慰。”

    嚴嵩見嘉靖來了,慌忙下跪行禮,道:“凡是皇上交辦的重責,微臣必竭力承當!”

    嘉靖點點頭,道:“朕就賜你一枚‘忠勤敏達’印章,作為表奏的印記吧。”

    嚴嵩趕忙千恩萬謝。

    嘉靖在政治上無甚建樹,卻將主要精力放在了玄修上,熱衷於煉丹製藥和祈求長生。在那些看似神秘的儀式中,他經常需要撰寫一些焚化祭天的青詞。所謂青詞,就是道教齋醮時上奏天帝所用的表章,因用朱筆寫在青藤紙上,故名。這是一種賦體文章,需要以極其華麗的文筆表達出皇帝對天帝的敬意和求仙的誠意。嘉靖經常要求臣下進獻青詞,寫得好的立即加官晉爵,甚至入內閣。嚴嵩就是一個寫青詞的高手,他能夠平步青雲,除了察言觀色、溜須拍馬的本事外,擅長寫青詞也是很重要的一個原因。而他的兒子嚴世蕃,所撰寫的青詞同樣深得嘉靖的賞識。

    嘉靖對於雷殿的建造極其重視,那是陶仲文慫恿他建造的,吹噓說建成後,皇帝的願望可以借助雷聲直達天庭。一心求得長生不老、快速成仙的嘉靖聽得眉開眼笑。不久前,陶仲文建議在

    地方上修建雷壇,嘉靖欣然接受。剛剛竣工,陶仲文又進言稱要在皇城內修建祐國康民雷殿,他依然樂此不疲。皇帝的荒唐行徑引來許多正直大臣的不滿,但因此進忠言的大臣不是被活活打死,就是被關入獄中,很多正直的大臣都失去了信心。即便如此,依然有工部員外郎劉魁在奏疏中毫不留情地斥責嘉靖:一項工程就耗費億萬,國庫空虛,百姓叫苦連天,陛下若是繼續這樣下去,怎能垂範天下、流芳百世?嘉靖讀罷,就像對待其他上疏者一樣,當即“賞”給劉魁一頓毒打,又將遍體鱗傷的他丟進了監獄。

    隻有嚴嵩之流,才能夠討得嘉靖的歡心。此時嘉靖看了嚴嵩已寫成的青詞後,滿意點頭道:“愛卿所作醮祀青詞,甚合朕意。”

    嚴嵩又跪下磕頭,道:“微臣一念樸忠,唯知報主。可是,許多朝臣們卻因此攻擊微臣一味諂諛。微臣自從入閣後就飽受風言風語,還被認為不堪大任。”

    嚴嵩入閣後引起很大爭議,給事中沈良才和禦史童漢臣等人劾奏這位新相爺奸險貪汙,不堪大任。嚴嵩以退為進,自己上章求去。嘉靖帝當然不允,手詔百餘言慰留,又加嚴嵩“太子太傅”,旗幟鮮明地支持這位青詞老臣。這一風波雖已平息,嚴嵩仍懷恨在心,借機舊事重提。

    嘉靖安慰道:“愛卿勉盡忠誠,勿介意人言,隻要盡職。”

    嚴嵩又臉色沉痛地說道:“微臣奮往直前所辦之事,均是皇上決定。那些朝臣表麵上攻擊嚴嵩,實際上是在攻擊皇上,必使人主孤立於上,在位皆無出力任事之人而後為快。”

    此話一出,嘉靖的臉立即垮了下來。被群臣孤立,這恰恰是嘉靖最不能容忍的。他語聲沉沉道:“愛卿言之有理,朕明日立即將上章彈劾的沈良才、童漢臣等人外貶,以示警告。”

    嚴嵩喜不自勝,表麵上卻裝得十分深沉,叩首感恩道:“君父之恩同於天地,予也一息尚存,此誌靡懈。”

    嘉靖每次在欽安殿的暖閣內召幸王寧嬪,必定有在殿內當值的宮女遭殃。嘉靖服下那先天丹後,一夜可禦十女,一個王寧嬪自然不夠他消遣。王寧嬪離開後,他便在殿內轉悠,見到哪個宮女較有姿色,立即抱到暖閣內。少則一人,多則三四人。即便是白天到殿內祭拜,隻要興起,也不分時間場合,隨意拉了宮女就到暖閣內尋歡作樂。

    就在嘉靖到西苑值廬見嚴嵩之前,欽安殿內剛剛有兩名十三歲的小宮女被嘉靖折磨得死去活來。這兩個小宮女,一個叫關梅秀,另一個叫劉妙蓮

    。可憐她們晚上飽受摧殘後,第二日還要挨王寧嬪一頓毒打。

    天光微亮,打罵哭嚎聲不斷傳來,正在采露的宮女們已經麻木了。這樣的慘景,隔三差五就要上演,已經司空見慣。

    楊金英、邢翠蓮、姚淑皋、張金蓮、蘇川藥都在一處幹活。除了金英和翠蓮原本就被嘉靖強幸過之外,這些日子以來,姚淑皋、張金蓮、蘇川藥無一幸免的先後遭受嘉靖的蹂躪和王寧嬪的毒手,一個個麵無血色,灰慘不堪。尤其是姚淑皋,原本身子就格外嬌弱,她剛進宮時,處女月信要被用於製丹藥,陶仲文指示為保持宮女的潔淨,不得進食,而隻能吃桑、飲露水。當時姚淑皋餓得頭昏眼花,偏偏那弱不禁風狀在嘉靖看來另有一番風情,被強行臨幸。之後又挨了打,整個人已經形銷骨立。其她人也好不到哪裏去,個個都瘦了一大圈,憤恨、悲痛、哀怨如影隨形,就像暴風雨中搖搖欲墜的初綻花蕾,還未及盛放,就已提前枯萎了。

    “咚”的一聲悶響,姚淑皋昏倒在地。金英等人慌忙圍了過來,將她扶起。眾人聲聲唿喚著淑皋,淑皋卻不省人事,一張小臉慘白如紙,讓人看了心痛不已。

    “大膽賤婢,竟敢偷懶,不想活命了嗎!”王寧嬪罵罵咧咧地衝了過來。

    這是第一次,所有的人都維持著原來的姿勢,悶不吭聲,向王寧嬪發出了無聲的抗議。

    “你們還想反了不成!”王寧嬪雙手叉腰,一幅潑婦罵街狀,“姚淑皋這個賤蹄子,別以為躺在地上裝死就可以逃避幹活,來人,給我拖出去,往她身上澆冷水,看她還會不會裝死!”

    兩名太監應聲而至,就要動手去拉姚淑皋。

    金英卻將淑皋緊緊抱在懷中,兩隻血紅的眼睛死命瞪視著那兩名太監。

    翠蓮等人射向那兩名太監的目光也都狠厲異常。

    這些太監平日與宮女們多有接觸,何曾見過她們這般兇狠的模樣,一時竟慌了手腳,遲疑著不敢上前。

    “你們這兩個混賬閹貨,根沒了,難道腦子也壞了不成!”王寧嬪破口大罵。

    “大清早的,是誰吃了火藥”,一個柔緩清越的聲音響了起來。

    王寧嬪一瞥眼,見是杜康妃在兩名宮女的陪同下來到跟前,慌忙跪地見禮,“嬪妾給康妃娘娘請安。”

    兩名太監們也急急打千兒。那圍在淑皋身邊的一眾宮女,卻紋絲不動。

    王寧嬪見她們如此無禮,又想訓斥,康妃

    卻輕輕擺了擺手,微笑道:“好重的火藥味兒。誰給本宮說說,這到底是怎麽迴事,如果是你們得理,本宮會為你們作主的。”

    宮女們見康妃麵容和善,又素聞她是個很好相處之人,神色也都有所緩和。翠蓮跪行而出,將方才事情經過一五一十道來。

    康妃聽罷溫溫笑道:“我當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宮女病了,請人去抓些藥來,讓她養兩日身子就是了。誰沒有小病小痛的時候,這些孩子也怪可憐見的,何必這般小題大做。”

    見王寧嬪臉色很不好看,康妃又道:“這欽安殿歸寧嬪掌管,你管教下人,本宮原本不該幹涉的。但是本宮還是想提醒你一句,這欽安殿內供奉著玄天上帝,你這樣又打又罵的,萬一衝撞了天上的神仙,該如何向皇上交待。”

    王寧嬪眸光一滯,康妃這話戳中了要害。她徹底收斂了囂張氣焰,垂眸道:“多謝康妃教誨,嬪妾記下了。”

    康妃也不再多言,隻道:“祐國康民雷殿落成在即,本宮要齋戒數日,在這偏閣的經房內專心抄寫經書,每日拈香,為皇上祈福。”

    “嬪妾這就吩咐下去”,王寧嬪恭敬答話,心中卻暗道:什麽抄寫經書,拈香祈福,分明是知道皇上這些日子為了雷殿的落成會常到欽安殿來祭拜玄天上帝,想借機引起皇上的注意罷了。

    康妃剛在偏閣的經房內安頓下來,盧靖妃和惠美人又來了,她們也說是來抄寫經書,拈香祈福的。王貴妃原本想以嘉靖到景仁宮中看望太子為契機,設計讓惠美人重新得寵,不料嘉靖為了雷殿的事連太子都顧不上了,她的如意算盤落了空。正巧盧靖妃有意帶上惠美人同去欽安殿,等待時機與皇上見麵,王貴妃就順水推舟,讓惠美人自己把握好機會。

    王寧嬪直在心裏冷笑,一個個都是借機前來邀寵的,她麵上對盧靖妃以禮相待,對於陪同的惠美人也不好表現出過多的輕蔑,待二人進入偏閣後,卻對著她們的背影狠啐了一口。

    正在抄寫經書的康妃見到靖妃和惠美人,有那麽一瞬間的訝然失色,但她很快本著固有的涵養起身相迎,淡笑道:“靖妃和惠美人也是來抄寫經書的吧,難得咱們姐妹如此齊心,這樣我也有個伴兒,不至於一個人孤獨寂寞了。”

    惠美人急忙向康妃行禮問安。靖妃則不冷不熱地說道:“還真是難得有齊心的時候,既來之,則安之吧。”

    康妃聽出她話中帶刺,也不作理會,迴到座位上,繼續提筆抄寫經書。

    靖妃覺得無趣,她的心思根本就不在那些經書上,但也隻得做做樣子,翻開一本經書,惠美人則在一旁伺候,研磨遞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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