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陸炳和向擎蒼去了乾清宮。陸炳將那本小冊子交予嘉靖過目,同時匯報了這些日子調查的進展。

    嘉靖仔細翻閱後冷冷一笑,“這幫妖孽,還真是花招迭出。既然都是白槿教的餘孽,那就並案偵查,仍舊由陸炳全權負責,下麵該怎麽做,你們自行定奪吧。”

    陸炳依言領命。嘉靖忽然盯住向擎蒼看,臉上的神情詭秘難測,聲音也不太尋常,“向愛卿今年多大了?”

    向擎蒼不解嘉靖為何突然有此一問,愣愣答道:“微臣今年十八。”

    嘉靖似笑非笑,“年紀也不小了,為何尚未娶妻?”

    這個問題讓向擎蒼措手不及,支吾老半天,竟是答不上來。

    嘉靖忽然哈哈大笑起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有什麽好害臊的”,他肅容道:“朕為你指一門好親事,如何?”向擎蒼還未反應過來,嘉靖已接道:“禮部尚書兼武英殿大學士嚴嵩的侄女嚴清秋,年歲與你相仿,據說嚴小姐才貌雙全,你二人實乃天造地設的一對。人道好事成雙,三天後是八月十六,也將是嚴嵩入閣參預機務的大日子,朕也為你二人擇定八月十六為成婚吉日。”

    嘉靖說話的時候,血色漸漸從向擎蒼臉上退去,他感覺到了徹骨的冰冷和絕望,身軀已麻木、僵硬,似乎已動彈不得。

    嘉靖見他呆然木立,眉頭一皺,微現慍色:“怎麽,你對這門親事不樂意嗎?”

    這突如其來的指婚也讓陸炳一時驚愣,但他迅即反應過來,搶道:“皇上,擎蒼怎會不樂意呢,一定是這天大的好事讓他高興傻了。”他暗中用鞋尖狠踹了向擎蒼一腳,嘴上高喝:“怎麽一聽說要娶媳婦,就樂成木頭人了,也不嫌丟人,還不快給皇上磕頭謝恩!”

    向擎蒼挨了這麽重的一腳,一個站立不穩,驟然“撲通”一聲雙膝跪地,他身子顫抖,目含淚光,幾乎耗盡了全身氣力,才勉強發出了聲音,“微臣……謝皇上恩典”,他的嗓子幹澀得幾乎不成聲調。

    陸炳幹笑兩聲,替向擎蒼圓場,“皇上,瞧他歡喜得都成癡顛了,微臣會讓帶他迴去盡快平整一下情緒,若是這個樣子出現在婚禮上,豈不貽笑大方了”。

    嘉靖瞥了向擎蒼一眼,沉沉道:“這門婚事是朕親自指的,可不同尋常,務必慎重對待。”說罷手一揮,“都退下吧”。

    陸炳一路拖著向擎蒼迴了陸府。“相公,出什麽事了嗎?”陸炳的夫人董慧芬見向擎蒼也來了,而且神

    情異樣,以為出了什麽大事,一顆心七上八下的。

    陸炳衝夫人使了個眼色,“你去讓人收拾一間上房,晚上讓擎蒼住下,我要和他好好談談”。

    董慧芬諾諾退下。向擎蒼一直靜靜地站在旁邊,極度的痛苦,使他暫時麻木起來,呆若木雞,一語不發。期間有位家丁模樣的人匆匆找到了陸炳,附在他耳邊說了好一會兒悄悄話。

    待董慧芬收拾妥當後,向擎蒼仍保持著同一個姿勢,同一種表情。陸炳則在一旁瞪視著他。

    “你們這是怎麽啦?”董慧芬見二人這般模樣,有些不知所措。

    陸炳揮揮手,“不關你的事,休息去吧”。

    董慧芬隻得順從的離開,她是個典型的賢妻良母,向來懼怕丈夫,惟有事事服從。

    董慧芬走遠後,陸炳終於忍無可忍,板起麵孔低斥:“不要忘了你自己的身份!就算不娶嚴清秋,皇上也不可能把雲錦公主嫁給你!”

    這一聲喝斥讓向擎蒼猛然清醒過來,頓覺心頭如受劍穿,巨大的痛苦讓他渾身劇烈顫抖起來。

    陸炳也不忍再橫加責備,將他帶入屋內,關上房門。他重重歎了一口氣,道:“擎蒼,你先坐下,我有話對你說。”

    向擎蒼淒然端坐,臉上滿是悲傷之色。

    陸炳在他對麵坐了下來,緩緩開口道:“皇上突然指婚,事出有因,剛才我安插在嚴府的眼線來報,是嚴嵩請求皇上指婚的。”

    向擎蒼原本心中隱藏了無比的痛苦,這會兒一聽陸炳所言,所有的痛苦都匯集成了心頭的萬丈火焰,燒灼般的疼痛讓他憤然起身,“嚴嵩老賊,你我素無冤仇,為何要將我逼入絕境!你不仁,休怪我不義,定要與你拚個魚死網破!”

    “擎蒼,不要衝動,先聽我把話說完!”陸炳知他神智已有些混亂不清,又氣又憐,沉聲道:“這迴你是錯怪嚴嵩了。當日嚴府家宴,嚴清秋是未出閣的姑娘,不宜拋頭露麵,可你走進嚴府之時,已被她無意中瞧見,自那之後,嚴清秋總是有意無意的打聽你,對你芳心暗許。前兩日與你幾度接觸後,更是對你一往情深。嚴嵩原本認為你一介武夫,配不上他的侄女,但見嚴清秋茶飯不思,歐陽夫人又對你印象頗佳,替你說了許多好話,他才終於同意進宮求皇上賜婚。”

    陸炳的話不啻於一記驚雷,將向擎蒼震得呆立半晌,他心痛神馳,眼中落淚。想起第一次撞見嚴清秋時她的慌亂羞怯,還有後來後花園的私

    下約見,他仰天長歎,嚴清秋愛上自己並沒有錯,錯在上天為什麽安排了這樣的巧合,讓他們遇見,而且幾番機緣巧合,令她越陷越深。朱嵐岫的身影陡然掠過腦際,他對嵐岫的情根深種,不正如嚴清秋對待他那般嗎?想到他們三人糾纏的結局,他不禁由心底冒上來一股寒意,冷冷地打了個寒顫,不敢再想下去!

    陸炳看了向擎蒼一眼,又道:“我想,皇上並沒有立即答應這樁婚事。皇上是個多疑多慮之人,在沒有考慮清楚這其中的利害關係之前,他是不會貿然允諾的。真正讓他作出決定的,是李嬌留下的那本小冊子。”

    “那本小冊子?”向擎蒼茫然重複了一遍。

    陸炳道:“你想想看,白槿教派來對付皇上的高手,全是女人,個個年輕貌美,身懷絕技,而你才貌出眾,又孑然一身,很容易成為白槿教的首要目標。皇上一定擔心,你會成為他們的囊中之物,叛變投敵,這樣皇上無異於為自己樹立了一個最致命的對手。所以,皇上希望你能先安定下來。同時你與嚴清秋成婚後,他既能借嚴嵩的勢力來牽製你,也可以通過你更好的監視嚴嵩的一舉一動。”

    向擎蒼不寒而栗,他的婚事,竟然成了博弈的籌碼,何其不幸,何其可悲!

    “我知道你心裏很痛苦,但是你必須明白,為人臣子,需萬事聽命於皇上,沒有選擇的餘地!”陸炳肅穆的臉上,也浮現出悲傷神色,“哪怕心中有萬般無奈和委屈,也隻能獨自承受,就像……我和端妃一樣”。

    向擎蒼呆望著陸炳,這是第一次,他主動提起了端妃。

    陸炳此時往事舊情齊湧心頭,一陣傷感,低聲感道:“曹端妃名叫曹洛瑩,是進士及第後任福建三明知府曹察的愛女。我們相識,是在十二年前,彼時她正值豆蔻年華,我也青春年少。她寄居在京城舅父家中時,舅父遭人誣陷入獄,她也受到了牽連,後來我發現此案破綻百出,重新審理,平反冤案。洛瑩對我感恩戴德,我二人私下來往頻繁,漸漸互生情愫,私訂終身,決定今生今世結為夫妻。無奈造化弄人,皇上無意中問起此案,又聽聞曹洛瑩美貌過人,心向往之。皇上看上的女人,我隻能拱手相讓,是我親手將洛瑩獻給了皇上。”

    陸炳見向擎蒼俊目呆瞪,望著他說不出話,長長地歎了口氣,定下神,上前伸手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好好想想吧。這幾日就暫住我府內,你的父母遠在家鄉,來不及通知他們,大婚的諸多事宜,我和夫人會代為操辦。你隻需打起精神當好新郎倌

    就行了”。

    向擎蒼呆立著目送陸炳出了房門,看著兩扇雕花木門重新在他的眼前合上,兩眼中簌簌淚下。臉上淚珠兒,一顆接一顆,滴在身上。?

    八月十五中秋日,宮中照例舉行祭月大典,在禦花園欽安殿上供,核桃、栗子、黑棗、葡萄幹,各一鬥。龍眼、桂圓,各一鬥四升,另有白果十斤。欽安殿位於禦花園正中,始建於明代永樂年間,嘉靖十四年添建牆垣後自成格局。殿為重簷盝頂,坐落在漢白玉石單層須彌座上,南向,麵闊五間,進深三間,黃琉璃瓦頂。院內東南設焚帛爐,西南置夾杆石,以北各有香亭一座。環繞院牆還建有幾排宮人們的居所。東西牆有隨牆小門,連通花園。

    欽安殿內供奉道教中的北方神玄天上帝,又稱真武大帝。傳說玄武為北方神靈,代表二十八星宿中的北方七宿,為龜蛇狀。在陰陽五行中,北方屬水,色為黑,守護紫禁城建築免遭火災。明永樂皇帝自詡為真武大帝飛升五百歲之後的再生之身,在他的推動下,宮中真武大帝的信仰特別盛行。到嘉靖時期,由於嘉靖篤信道教,對欽安殿大加修葺,重造廟宇,再塑金身,並於此設齋打醮,貢獻青詞,奉祀玄天上帝,歌頌皇帝至誠格天,他還特別在欽安殿垣牆正門上題寫“天一之門”四字。

    當日嘉靖大清早就到月壇去祭月,入夜與眾臣會餐燕西苑,高銀盤百枝火。接著,又與後妃們摻和在一起,在禦花園設供燒香拜月,再一邊吃著月餅、水果,一邊賞月。按例,王公大臣每人獲賞八盒月餅和水果若幹。朱嵐岫沒有參加拜月活動,她從沈婧口中得知嘉靖為向擎蒼指婚的消息後,大受打擊之下托病足不出戶,在淩雲軒中終日鬱鬱寡歡。而向擎蒼心情煩悶抑鬱,也以操辦婚事為由,不願進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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