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三更的禦花園,鬼魅般的女人身影飄飄蕩蕩,若隱若現,依舊從那棵木槿樹的樹洞中取出小竹筒,裏麵的紙條上寫著八個字——“按兵不動,等候指令”。

    臘月畏罪自盡的消息傳開後,並未在後宮中激起太大的波瀾。見皇上對此事絕口不提,也無人敢過問。方皇後原本提心吊膽,後見皇上似乎沒有再流露出對自己的懷疑,也就慢慢的放下心來。那些盼著看皇後好戲的,雖然失望,卻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死去的人很快被淡忘,一樁命案就這樣無聲無息的了結,後宮又恢複了表麵上的平靜,實際卻是暗流湧動,山雨欲來風滿樓。

    “公主,向大人請你去一趟竹林小屋,他在那兒等你”,沈婧進宮找朱嵐岫時,她正在彈奏李嬌的那曲《秋風詞》,碧紗窗下的香爐中升騰著沉香的嫋嫋輕煙,她的心緒也似這白茫茫的煙霧,蒼茫,寥落。屋內一片寂靜,唯有時斷時續的琴聲,一次次劃破寧靜。

    “向大人找我何事?”朱嵐岫停了撫琴的動作,側過頭來。

    沈婧微微一笑,“向大人沒說。公主到了那裏不就知道了”。

    朱嵐岫微歎了口氣,“我要換身衣裳”。沈婧取來一襲素裙,將她的宮裝換下。

    朱嵐岫一邊問道:“這幾日宮外可有什麽特別的事情?”

    “沒有,一切平靜如常”,沈婧說著似想起了什麽,“噗嗤”一笑。

    “你笑什麽?”朱嵐岫奇怪地看著她。

    沈婧笑道:“安遠侯柳王旬的千金小姐柳鳴鳳整日對向大人死纏爛打,向大人現在是避之唯恐不及。我倒真是佩服那位柳小姐,一個姑娘家,這麽大膽,也不害臊。”

    “柳鳴鳳?”朱嵐岫記得似乎聽到過這個名字,這會兒卻怎麽也想不起來了。

    “公主,那晚嚴府家宴發生的事情,我對你說起過的”,沈婧提醒她。

    朱嵐岫猛然想起,是了,那時候沈婧奉她之命跟蹤陸炳和向擎蒼,想及時了解萬花樓命案的進展。當晚設宴地點是嚴府後院,沈婧躲在後院圍牆外的一棵樹上,與柳鳴鳳、向擎蒼他們所處的位置離得近,正好將接連發生的事情盡收眼底。後來沈婧向朱嵐岫匯報時,順帶也提到了柳王旬和柳鳴鳳。

    一切都還像是昨天發生的事情,朱嵐岫頓感悵惘,她遲疑了一陣,情緒複雜地開了口:“沈婧,你可知道……向大人年紀也不小了,為何還未娶親?”

    沈婧神秘一笑,“我聽張

    涵說,曾有幾位賞識向大人的王公貴族,都想把女兒嫁給他,可他每次一聽到說親之事,立即委婉謝絕。他手下的錦衣衛還在背後議論過,說向大人清心寡欲,不近女色,是不是有什麽問題……”

    “快別說了”,朱嵐岫的臉上已經泛起紅暈,她轉而佯怒道:“你……你居然去向張涵打聽,而且還聽來了這等不堪的話!”

    “公主”,沈婧趕忙為自己辯解道:“我可沒有打聽。是有一迴我經過錦衣衛北鎮撫司,正巧碰見了門外的張涵,我見他哭喪著臉,關切詢問了幾句,他便將肚子裏的苦水一股腦兒全倒了出來,說是柳鳴鳳隔三差五來找向大人,向大人又不願意見柳鳴鳳,連累了他成天挨罵。後來我問張涵,柳小姐人長得漂亮,又是侯府千金,向大人為什麽不喜歡人家,他就說了一通剛才我告訴你的那些話。”

    “好了,這些話聽聽也就罷了,可別到處亂說”,朱嵐岫斜睨了沈婧一眼,轉身出宮去了。沈婧衝著她的背影咧嘴偷笑。

    竹屋外,午後的陽光暖暖灑落潺潺溪流,波光粼粼,金光點點。向擎蒼坐在溪流邊的青草地上,斜靠著一塊玲瓏山石。他懷抱著一架古琴,半眯著眼睛,似睡非睡,手指不時撥動兩下琴弦,清清空空之鳴,與竹葉颯颯之聲相和,如此情致,讓朱嵐岫產生了飄然之感。恍惚間,向擎蒼已經將古琴輕置於草地上,起身向她走來,笑道:“既然來了,為何也不打聲招唿?”

    朱嵐岫倏然迴過神來,見向擎蒼正笑望著自己,他笑起來很好看,幾分灑脫,幾分不羈,又散發著陽光般的暖意。朱嵐岫第一次見到他如此燦爛的笑容,不真實的感覺讓她再度迷離恍惚起來,好半晌才喃喃細語:“你今天,怎麽和我以前見到的不太一樣?”

    向擎蒼朗聲大笑起來,好一陣子才道:“翠竹常青,流水潺潺,麵對這樣的景致,容易返璞歸真。”他凝望著朱嵐岫,“我聽說公主居住的淩雲軒也是翠竹環繞,你我同是愛竹之人,相與友善,遊於竹林,豈不是人生一大樂事。”

    朱嵐岫受到他的感染,也綻放出如花的笑靨,“向大人是邀我來同遊竹林嗎?”

    “不是同遊竹林,而是在竹林中對飲”,向擎蒼依舊含笑而視,“我得了一壇上好的‘女兒紅’,是一位弟兄從家鄉紹興帶來的。如此美酒佳釀,若能有佳人共享,也算不辜負了‘女兒紅’這麽美麗的名字”。

    “向大人身邊還缺佳人嗎,為何要讓我大老遠的跑這麽一趟”,朱嵐岫的問話亦真亦假。

    向擎蒼說的卻是肺腑之言:“佳人雖多,知音難覓,知己難尋。”未待朱嵐岫接話,他已迴身向草地行去,俯身雙手捧起古琴。

    朱嵐岫跟隨在向擎蒼的身後,一邊迴想著他剛才所說的話。見到向擎蒼手中的古琴,她的眼裏閃耀著光彩,“向大人也喜歡彈琴,可以為我彈奏一曲嗎?”

    “公主麵前,豈敢班門弄斧”,向擎蒼目光灼灼,“這琴是為公主準備的”。見朱嵐岫訝異的神情,他又道:“這裏幽雅清靜,平日裏不會有人來打擾。公主心情煩悶的時候,可以到這裏來,感受一下‘獨坐幽篁裏,彈琴複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的意境,相信煩惱很快就會煙消雲散了。”

    一絲莫名的情愫撩撥著朱嵐岫的心弦,她的一雙妙目凝著向擎蒼,“向大人有心了,謝謝你”。

    向擎蒼似笑非笑地抬眼,“這樣的客套話,不說也罷”。

    朱嵐岫麵色微赧,“我……”。

    “你在這兒等著,我去去就來”,向擎蒼打斷了她的話,轉身徑直向竹屋行去。不一會兒,他左手抱著酒壇,右手握著兩隻酒杯,“走吧,到竹林裏去”。

    來到一處開闊之地,那裏擺放著一張竹製的小方桌,兩把竹椅。向擎蒼將酒壇和酒杯置於桌上,舉起酒壇,往兩隻酒杯內分別斟滿了酒。

    “公主,請坐”,向擎蒼禮數周全,朱嵐岫卻黛眉微顰。

    向擎蒼看在眼裏,意味深長地笑了笑,“今天這裏沒有公主,也沒有錦衣衛指揮僉事,咱們拋開各自的身份,痛痛快快暢飲一番,如何?”

    朱嵐岫望著杯中琥珀色的液體,透明澄澈,純淨可愛,使人賞心悅目,心情也變得開朗起來,她端起酒杯,“好,那我先幹為敬!”說罷飲盡了杯中酒。

    向擎蒼也一仰脖,整杯酒灌下肚去。“這酒的味道如何?”他問道。

    朱嵐岫讚道:“醇厚甘鮮,迴味無窮。”

    向擎蒼又笑問:“女兒紅酒中有六種味道和諧融合,你能品出是哪六味嗎?”

    朱嵐岫不假思索,答道:“甜味、酸味、苦味、辛味、鮮味、澀味。”

    向擎蒼揚起俊眉,嘴角噙滿了笑意。“酒逢知己千杯少”,他又將二人麵前的酒杯斟滿,舉杯勸酒。

    連飲了三個滿杯,向擎蒼已微醺,一邊繼續勸酒,一邊朗聲道:“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

    朱嵐岫也有了幾分醉意,接道:“不堪身外悲前事,強向杯中覓舊春。”

    向擎蒼再度舉杯,吟道:“寬心應是酒,遣興莫過詩。”

    “俯仰各有誌,得酒詩自成”,朱嵐岫立即接口。

    向擎蒼醉意更濃,臉色也漸變,黯然道:“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

    朱嵐岫已經淚盈於睫,意有戚戚然,“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向擎蒼忽然伸出手,握住了朱嵐岫的柔夷,朱嵐岫嫩白的纖纖玉手瑟縮了一下,似想要掙脫,但終是任由他握著。

    向擎蒼的手修長而有力,手心溫熱的氣息傳遞給了朱嵐岫,她發燙的雙頰一片酡紅。

    酒到醉時情更濃,向擎蒼的眼裏燃燒著火熱的深情,胸中激流洶湧,他拚命壓抑著,到了嘴邊,愣是化作了悄寂的伏流,“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他的聲音因痛苦而止不住的顫抖,陸炳說過的話似一記重錘,時時在敲擊著他的心窩,“有些注定得不到的東西,最好不要存有非分之想!”

    “大人,大人——”張涵的高喊如一聲驚雷,驟然將二人震醒,他們的手觸電般分開。

    朱嵐岫驟然驚立,“我先迴避一下”,話音未落,她已閃身隱入了林中。

    向擎蒼迅速藏起一隻酒杯。張涵找到這裏時,見到他正悠然獨酌。

    “大人,原來你躲在這兒喝酒呢,讓我找得好苦!”張涵氣喘籲籲。

    “別急,有什麽事慢慢說”,向擎蒼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

    張涵急道:“大人,嚴府出了大事,錦衣衛已經介入調查,指揮使讓你趕緊過去。”

    “嚴府?什麽大事?”向擎蒼驚訝地望著張涵。

    張涵長長吐了一口氣,才道:“嚴世蕃的夫人熊氏中毒身亡,此事連皇上也被驚動了。”

    “熊夫人?”向擎蒼想起曾在嚴府家宴上見過,那個滿臉病容,弱不禁風的女人,她已經病得那麽重了,居然還有人下毒害她。向擎蒼眉頭緊蹙,“什麽時候的事情?”

    “就是昨天夜裏的事。今日皇上得知此事後,立即將此案交由指揮使全權查辦”,張涵道。

    “你先走一步,我隨後就到”,向擎蒼知道,陸炳在那些朝中重臣的府邸內都安插了眼線,有任何風吹草動都瞞不過他的耳目。嚴府出了這麽大的事情,縱然嚴嵩嚴令不得對外聲張,陸炳仍是第一時間得到了消息,並且立即向嘉

    靖匯報。自從染血的白色木槿花出現後,嘉靖便一直心神不寧,加上宮中不久前剛發生了命案,真相尚未查明,這會兒嚴府又死了人,嘉靖立即指示由錦衣衛查辦此案,嚴嵩可是他最器重的臣子,一舉一動都必須在他的掌控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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