塌上的夫人慵懶地翻動著幾張吳管家送來的答卷。


    吳管家低頭稟告說:“按照夫人的吩咐,咱們趙家世仆中年滿十六歲,不到十八歲的男子,隻要是在景州城附近的都來了。一共是四十七人。”


    “經過沈先生的挑選,這五份考卷,是其中答得較好的幾個。”


    塌上之人仿若未聞,隻有紙張翻動的聲音傳來。


    良久之後。


    鐺~


    敲擊聲又響起。


    吳管家立馬說道:“這其中有個叫鄭法的,是沈先生認為天賦最高的那個。”


    裏麵的人抽出鄭法的答卷。


    “我已經查過,鄭法隻讀了一年蒙學,故而識字不多。他這張考卷上雖都是別字,竟是記住了九成之多,比其他人多了一倍有餘。”


    塌上的夫人起身,將幾張考卷放在一邊,終於開口:


    “你是覺得,鄭法最好?”


    她的聲音竟比方才那金簪擊打玉環的聲音更加清越悅耳。


    “小人見識短淺,隻能說我能看到的。”吳管家低頭說道:“比起旁人,他自有不足。其餘幾人都更有見識,讀過幾年書,甚至取得了功名的,鄭法此人,隻能說天賦稍勝,但尚需雕琢,此時大概不堪用。”


    帷幕後的人影輕輕點頭,似乎是覺得他說的有道理。


    可過了一會,她忽然又發出一聲輕笑:“這個字跡最工整,除鄭法外記得最多的答卷,是那個叫高原的?我記得他是二房高管家的獨子?”


    “夫人明鑒!”


    吳管家脊背驀然驚出冷汗。


    “好了,這三人。”夫人將鄭法的答卷和其他兩張抽出,遞給一旁的侍女:“都送過去給徐正看看。”


    “是!”


    吳管家接過侍女遞過來的考卷,低著頭慢慢走出小樓,樓外暖風徐徐,他渾身卻湧上一陣涼意。


    夫人雖然不大管事,整日高臥,甚至連多餘的話都不屑於和人多言。


    但她心中真是事事明白,一句話就讓自己膽戰心驚——二房高管家和自己舊年有些不和,本沒什麽人知道,又過了許多年,自己為鄭法說話,其中對高管家的排斥更是由於不可言說的一些小心思,還自以為隱秘。


    夫人……


    吳管家搖搖頭,知道自己還被夫人派去做事,便是沒真的失了信任。


    ……


    水榭中,少年們漸漸地也開始互相交談起來。


    身處趙家大院,他們不敢隨意走動,但少年心性卻也讓他們沒多少等待的耐心。


    一開始諸人還忌憚隔壁的沈先生和吳管家,後來透過窗戶,他們先看到吳管家往外麵走去,不多時又看到沈先生慢慢踱步離開,心中沒了顧忌,就聚在一起,你一句我一句地說起這考核來。


    因為考的也就是默寫,大夥對自己這考核的結果,心中都其實有數。


    甚至交卷的時候一看,就明白誰更有希望。


    此時,半數人都圍著一個頭戴綸巾的少年。


    “高兄,這書童的位置,怕是已經是你的囊中之物了。”另一個童生略帶些不甘地拱手道。


    “這可說不準。”那姓高的少年頭要搖得很快,但臉上還是有些隱藏不住的笑意:“陳兄之才不下於我,莫不是要捧殺我高原?”


    陳姓少年搖頭:“我盡日讀的都是儒法之書,道書珍貴,我以前也沒接觸過,《清靜經》我聽起來都覺得佶屈聱牙。這方麵自不如你。”


    見他說的坦誠,高原也不知道如何表達自己的謙虛。


    畢竟他自己也覺得,自己應該是這些人中答得最好的那個。


    其他少年當然也看出了他的自信,更聽他們中已經算是頂厲害的陳姓少年都這麽說,自然更覺得高原希望最大。


    鄭法在一旁看著這群少年,雖然年紀都不過十七八,但心智比另一個世界的同齡人卻成熟了不少。


    他們圍著高原,略有點生澀地奉承著,竟是很快就拋去了看競爭對手的心態——或者說,他們清醒得非常快,短時間內就擺正了自己的位置。


    身段靈活得厲害。


    “今日結束後,咱們去聚星樓宴飲,也算是替高少爺慶祝了!”


    都有人開始叫起少爺。


    “對,咱們同考一場,也能算是緣分。”


    “同去,同去!”


    黃宇本來是湊在人群之中一起拍著高原馬屁的,不多時竟灰溜溜的出來,走到了鄭法身邊,眼神略有點羨慕地看著人群中正高談闊論的高原。


    鄭法轉頭看他,目光中帶著一絲疑問。


    黃宇脹紅的臉上,有些不甘:“他們要去聚星樓喝酒……高原不出錢,其他人一起湊。我,我家裏有錢……我沒帶。”


    明白了。


    拍馬屁也是有門檻的。


    鄭法點點頭,非常自然地說道:“那我也去不了,我家裏沒錢,想帶都沒有。”


    黃宇看看鄭法,又轉頭看看那些並不將自己放在眼裏的少年。


    之前他還覺得鄭法有點裝模作樣。


    可是如今對比起來,他竟覺得鄭法麵目可愛許多,心中不自覺又對鄭法親近了些。


    “你答得怎麽樣?”黃宇話一出口就有些後悔。


    鄭法搖頭,也不說話。


    他一直有個準則:考試之後不對答案,嗯,他把這看成一種沒多少收益,但傷害性極大的賭博行為。


    見他不說話,黃宇自覺理解了鄭法的想法。


    自己讀了五年蒙學,這次卻隻寫了不到一成。


    鄭法這自然比他更差。


    恥於提及也是正常。


    “沒事,我也沒考好!”黃宇用力拍了拍鄭法的肩膀,真摯地鼓勵道:“雖然可能比你好一點,但也就一點點!但沒用,肯定選不上!”


    說完,他悄悄靠近鄭法的耳邊,嘀咕道:“我早就看明白了,姓高的不就是家裏是管家,有錢一點嘛。你要是有這麽好的條件,你也不比他差!”


    鄭法看著他酸溜溜的臉,腦海中自動把他最後一句話中的“你”都換成了“我”,然後就明白了他的真意。


    兩人正在閑聊,鄭法忽然就看到靠著窗的幾個人正襟危坐,心中忽然有種“老師來了”的既視感。


    果然,吳管家的身影正朝著水榭走來。


    一旁,黃宇還熱情地邀請道:“吳管家來了,咱們估摸著得一起打道迴府,要不今日你去我家玩?”


    話還沒說完,吳管事已經大步進門。


    “這三個人跟我來,其他人可以先行離開。”眾人見他手裏拿著三張答卷。


    “高原。”


    “韓成。”


    然後,他拿著最後一張答卷微微停頓,才開口:“鄭法。”


    黃宇愣愣地轉頭,看向身邊的鄭法。


    鄭法一麵站起身,一麵迴應著他之前的邀請——他臉上帶著一絲絲誠摯的歉意,語氣有點不好意思地說道:“今日怕是沒時間了,要不改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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