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車老漢的一句話,讓後上車的黃宇陷入沉默。


    鄭法也沒說話,隻剩下老漢的長鞭在風中啪啪作響的聲音。


    一路安靜地疾行下,一個時辰後,牛車就到了景州城內。


    城內城外像是兩個天地。


    城外的景色是大片大片的農田,開闊,舒朗但荒蕪。


    偶爾能看到的活人,隻是那一兩個彎腰在田間勞作的農夫。


    景州城雖大,但街上密集的人流卻讓其顯得逼仄又擁擠。


    三人走的大概是景州城的主幹道。


    道路兩旁都是店鋪,來閑逛的人也多。


    日行千裏,威武雄壯的丹珠牛,在此也隻能委委屈屈地擠在人群中,宛如一隻小貓,畏畏縮縮地往前踱步。


    黃宇這時候也活了過來,他坐在車上,扒著護欄,伸長脖子朝著兩旁的店鋪看去。


    點心鋪裏膩膩的甜香讓他咽口水。


    雜貨鋪裏賣的那些小玩意讓他移不開眼睛。


    在綢緞莊裏流連的那些大家閨秀,更是讓已經省人事的他偷偷打量,走遠了才敢迴過頭多看兩眼。


    等他從進城的激動中緩過神來,才發現一旁的鄭法坐得穩穩地,雖然也是含笑打量著兩旁繁華的街道,但卻沒他這麽激動的樣子。


    似乎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鄭法迴過頭,好奇地看著他。


    黃宇輕咳一聲,端正坐好。


    鄭法看著他笑了笑,他臉上閃過一絲似羞似怒的神色。


    ……


    牛車走過大街,朝著西城而去。


    “景州城一直有東富西貴,南商北賤之說。咱們趙家,就是在最尊貴的西城。”趕車老漢不無自豪地說了句。


    果然,越往西走,行人便越少。


    但此地卻絕不荒涼。


    反而是連綿的深宅大院,門戶森嚴,普通百姓根本不敢在此閑逛。


    方才有點興奮的黃宇此時臉上也有幾分忐忑小心。


    又走了半柱香時間,他們來到了一處院落前。


    說是院落,其實可以說一片連綿不絕,宏偉廣闊的建築群。


    從街頭看去,他們甚至都看不到麵前這白色院牆的盡頭在哪。


    方才路過的許多大戶人家讓黃宇已經感到歎為觀止,但看到這一戶時,他還是張大了嘴巴,臉上浮現出深深的慕色。


    院落的正門口,站著兩隻兩人多高的獅子,睥睨的目光斜向下看著來往的行人。


    門口的牌匾上,寫著趙府兩個字。


    牛車沒有停留在正門,而是繞過正門,又繞過角門,最後停留在一處不起眼的後門處。


    “來了?”


    一個家仆模樣的中年男子已經等在門口,看到趕車老漢一到就立馬催道:“趕緊的!管事可等著!就等他倆了!”


    “他倆這不是住得最遠麽?”


    那男人揮手示意鄭法兩人跟上:“按我說,這倆就是來湊數的。”


    老漢也不反駁,隻是哼道:“夫人說家裏這個年紀的都要來,你敢落下一個?”


    “唉,就說呢!”


    兩人說話都沒有避著黃宇兩人的意思。


    黃宇聽著似乎覺刺耳,張了張嘴,好像想要反駁。


    但他仰頭看著高高的院牆,臉上又閃過一絲訕訕之色,竟又閉口不言。


    但他表情卻更難受了,整個人縮頭縮腦,動作束手束腳,有種走路都不敢抬腳的感覺。


    他又轉頭看向身旁的鄭法,卻發現這人像是沒聽到這話一樣,甚至還悠悠然打量著周圍,似乎很好奇的樣子。


    “裝什麽裝?”鄭法聽見黃宇小聲嘀咕了一句,餘光便看到他暗暗挺直了自己的腰杆。


    鄭法看了看黃宇臉上變來變去的小表情,也猜到幾分這少年的想法。


    景州城也好,趙家大院也好,對他來說也是未曾見過的,打心裏說,他心中也不是沒有激動。


    但比起剛到現代的時候,這刺激可就小了點。


    更何況,高樓大廈他親眼見過。


    這種深宅大院,他在電視裏也見過。


    如今步入這大院,心態與其說是自卑,不如說是新奇。


    有種來到了個旅遊景點的感覺。


    對比黃宇,自然就顯得淡定了些。


    ……


    那仆人領著兩人,走到了一處清秀的荷花池,荷花池的盡頭,是座臨池而建的水榭。


    “這便是府中的二書房,你倆過去吧!”他朝著那水榭正門指了指,也不再往前,隻朝著兩人說道。


    黃宇隨著鄭法從湖上的棧道走到水榭門口。


    發現門前已經站了數十個和他們年齡相仿的少年。


    看到他們兩人,那些少年先是將他們上上下下看了一圈。


    然後又一致忽略了兩人,幾乎三三兩兩圍在一起,幾乎沒什麽反應。


    黃宇在一旁暗暗咬牙。


    鄭法看出來了,這群都是書童位置的競爭者。


    此時,如果他們以忌憚,甚至惡意的態度迎接他倆。


    都比這種無視要來得讓黃宇這少年痛快。


    可細細打量這些少年,黃宇臉上卻又露出一絲頹然,好像是自慚形穢一般,低下了腦袋。


    就說衣著。


    鄭法穿著的是舊舊的粗布衣服。


    黃宇他當然好一點,穿著母親用新布做的衣服,但材質也很粗糲堅硬。


    這裏的少年,不少都穿著絲綢衣服,即便不是絲綢,也穿著整整齊齊的儒衫。


    這是黃宇家也無法負擔的。


    這也不足以讓他放棄全部希望,畢竟書童的位置不是家境能決定的。


    但門口三人頭上的綸巾卻讓他實在是生不起一點競爭的念頭。


    上了幾年蒙學,他已經知道,隻有取得了童生功名的讀書人,才能光明正大的頭戴綸巾。


    這三人這副打扮,已經明明白白的表明了,他們已經是有功名之人……


    正是明白這一點,黃宇心中才真正絕望,也終於懂了那老漢說的:


    上了幾年蒙學又怎樣?


    他蒙學的老師,也不過是個老童生而已……


    到了現在,他從上了牛車鼓起的那一口氣,像是有個洞一樣,一點點的漏得幹幹淨淨。


    他看向鄭法,鄭法依舊是那副沒啥波瀾的樣子,此刻他卻不反感了。


    甚至隱隱有點同病相憐。


    自己已經如此煎熬了。


    鄭法穿的比自己更差,上的學比自己更少。


    應該……更痛苦吧?


    鄭法感受著這少年眼中的善意,有點莫名:自己一句話都沒說呢,他看自己的眼神怎麽這麽親切?


    至於痛苦……


    老實講,鄭法根本不知道什麽綸巾不綸巾的。


    似乎是專門在等鄭法兩人,他們剛到,少年麵前緊閉的房門就打開了,一個男仆走了出來,朝著眾人說道:“排好隊,一個個進!”


    門內,數十個案幾擺成幾排,案上擺著筆墨紙硯。


    鄭法深深吸了一口氣,有種迴到了月考的感覺,不僅不覺得惶恐,竟然還有種熟悉的安心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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