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一夜小雨,泗都鎮的長街變得很是泥濘。不過也拜這場雨所賜,清晨的空氣氤氳起了草木清香。要是站在這上麵,深吸一口氣,定叫人渾身舒暢。天色方亮,一群身著道袍的人井然有序地穿梭在兩旁高樓之間,這些人個個麵容冷漠,發絲衣服都已被雨水浸透,看樣子是趕了一夜的路。

    這個時候,也有勤謹的小販已經開始做起生意。比如這位買燒餅的大叔,手裏的麵打得梆梆作響,當然嘴裏的吆喝也不含糊。

    “哎,老謝燒餅,餅薄油多。諸位道長,賞臉買幾個吧,趕路也得吃飯不是?”老謝看著這群過路的道士,心裏盤算著生意經。

    對於他的招唿,領頭的那名道長充耳不聞。隻是他下麵跟著的那些人倒是有些心動了,尤其是那幾名年紀較輕的弟子,眼睛死死地盯著那熱氣騰騰的地方舍不得移開。眼看著大好的填飽肚子的機會就要錯過,人群裏有個膽大的踟躕了幾步,跑上去對著領頭的道長說,“師父,按照消息,那夥賊人正在前麵。我們要找人算賬,也得吃飽了才有力氣。您看,這些小子們都餓了一天了,晚上又淋了雨,是不是讓他們先吃點東西?”

    禦陽真人這才停下腳步,迴頭打量一眼弟子們。隻見身後之人大都是一副饑腸轆轆的樣子,他心腸一軟,對自己的近身弟子說,“你去買幾個燒餅來吧。每人分一個,吃完趕緊走。”

    那弟子領了命,趕緊跑過去買燒餅。

    “哎,新出爐的燒餅,道長您拿好。”老謝拿出第一批烤好的燒餅,交到對方手中。這生意做成了,老謝心情一好,有意與人攀談起來,“哎,我說道長。這大清早的,你們這是急著給人去做法事呢?”

    “我呸。”那道士憤憤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瞎了你的狗眼。道爺們乃是前來抓賊的。你一個賣餅的,別多管閑事。趕緊把餅都給我做好,若是耽誤了我們的事兒,小心爺爺們揭了你的皮。

    老謝被嚇得不輕,趕緊低頭幹活。這可真是奇了,道士不做法事改抓賊。老謝心裏犯著嘀咕,卻再也不敢問第二句。

    梅溪客棧的大掌櫃起了個大早,隻為得能在自家娘子起床前,偷個小酒喝。他偷偷摸摸地溜進櫃台邊,蹲下身子往原先藏酒的地方一摸。咦,酒壺怎麽空了?

    大掌櫃不可置信地將酒壺倒置過來。確實空了!?

    他正氣惱著,傳來一陣震耳欲聾的敲門聲。

    “誰呀,大早晨的,催喪一般地敲。懂不懂規

    矩?”大掌櫃扯著大嗓門,借故發泄心中的怒火。他吼完後,敲門聲停了片刻,隻是才沒多久,外麵的人又敲了起來,且聲音更大。

    大掌櫃心裏的邪火越燒越旺,他走到一張桌子邊,一屁股坐了下去,囂張地罵道,“他奶奶的,小店還沒開張,你們甭管是要吃飯還是要住宿,都請往別處。老子今兒個不伺候。”

    他隻想著我就不開門,看你們能奈我何?敲門聲果真再次停了下來。大掌櫃得意地哼笑一聲,從桌子上跳了下來。他轉頭正要往裏趕,突然接連“砰砰”兩聲巨響從背後傳來。大掌櫃嚇了一跳,趕忙迴頭去瞧瞧發生了什麽事。可惜他還沒來得及看清楚,脖子上已經架了一把冷冰冰的寶劍。

    借著幽暗的晨曦,大掌櫃看到一群兇聲惡煞般的道士出現在他麵前。他那寶貝似的水曲柳老木門此時正被這群人踩在腳下。

    大掌櫃被嚇出一身冷汗,哆哆嗦嗦地討饒,“喲,各位道長。剛才實在對不住,請問你們是打尖兒呢,還是住宿。若是打尖兒,那好辦。我趕緊地讓裏頭的廚子們麻溜地做早點,若是住店……”他這個店,早被柯玄端等人包下了。兩撥都是不好惹的人,大掌櫃心裏完全沒了主意。且看這些人的樣子,打扮,就知道他們也都是江湖中人。他做了一輩子的客棧生意,這點眼力見還是有的。這兩撥人要是火拚起來,毀了他這店裏的家當可怎麽辦?

    “哼。道爺們既不住店,也不吃飯。”其中有個道士說道,“你且說你店裏有沒有這兩個人?”說著,從身上摸出兩張畫像。正是沈挽荷與柳墨隱。

    “呃。”大掌櫃仔細地迴憶了一會兒,迴到,“有,有。昨日裏住進來的。要不我給各位爺去通稟一聲?”

    這話激怒了在場的諸位。架在大掌櫃脖子上的劍毫不留情地一抹,弄出一道觸目驚心的血痕。大掌櫃嚇軟了腳,不敢再造次,“小的這就帶你們去。”

    “快走。”聽他這麽說,那道士將他轉了個身,用寶劍頂著他的後背,逼他前去找人。

    睡到日上三竿的這個約定十分美好,可惜美好的事物總是容易被人破壞。昆侖派的人在踹了客棧的大門後,又繼續踹了柳墨隱的房門。

    柳墨隱從床上坐起,將帷幔撩開一絲縫隙。透過縫隙間,他正好瞧見大掌櫃被人踢到地上的場景。大掌櫃哀嚎了一聲,手腳並用地躲到了一張桌子底下。柳墨隱冷笑一聲,從床上起來。他慢吞吞地穿戴好,接著走到洗漱台前開始洗臉,直將昆侖派的人視若

    無物。禦道子知道此人功夫了得,一時半會兒,他猜不透柳墨隱打的什麽主意,故而不敢輕舉妄動。他不敢輕舉妄動,他底下的弟子更不敢輕舉妄動。

    “掌櫃的,去給我燒一壺好茶。”柳墨隱洗漱完畢,對著大掌櫃吩咐。

    大掌櫃是個明白人,知道這是柳墨隱有意要放他走。他趕緊從桌子底下出來,連聲應著逃出房門。

    “各位遠道而來,有何貴幹?”柳墨隱麵無表情地看著眼前眾人。

    “小賊,莫要猖狂。趕緊把玄靈訣交出來,否則要你不得好死。”某個道士叫囂著。

    “抱歉,貴派的秘籍已經被毀。我沒有東西要交給你們。”柳墨隱坦然道。

    這話一出口,禦陽真人臉色旋即變得冷峻無比。他眼中寒光曝閃,提起寶劍,向柳墨隱攻去。柳墨隱向後微微一閃,避過他的攻勢,順帶抽出擱置在床頭的佩劍。他提劍而起,欲反守為攻。正在此時,屋內冷風一動,閃過一個藍影。那藍影從一幹昆侖派弟子頭頂飄過,翩然落在柳墨隱與禦陽真人麵前。兩人一見來人,同時收了手。

    “師弟,你來得正好。趕緊殺了這個賊人。”禦陽真人正義凜然地道。

    禦道子淡漠地掃了他一眼,道了句,“迴去吧。”

    “你說什麽?”禦陽真人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千裏追擊,風餐露宿數月,就是為了追迴玄靈訣。可惜他每次得到消息後趕去抓人,都晚了一步。今日終於被他找到了這夥賊人,不將他們抽經扒皮,又怎麽能消去他的心頭之恨?

    “玄靈訣已被燒毀,此事已了。”禦道子麵無表情地說道。

    “哼,你確信玄靈訣已毀?這些人詭計多端,說不定是編出來誆騙你的。”禦陽真人振振有詞,半點不肯退讓。

    “玄靈訣是我的。”禦道子淡淡地說。他的言下之意,就是玄靈訣是我的東西,這件事情我想要怎麽辦,乃是我一個人的事情,無需你們多管閑事。

    “你!”禦陽真人不料他竟然如此說話。心頭怒氣,難以遏製,“玄靈訣是你的,可他們傷的是昆侖派的臉麵。我不能就這麽善罷甘休。”

    禦道子不置一詞,卻依舊擋在這二人中間。他的態度已經十分明確。禦陽真人直氣得臉色通紅。

    默然站立了許久,禦道子突然說道,“玄靈訣非同一般,這些人資質都不夠,強硬修習隻會走火入魔,全身癱瘓而死。按著日子來算,如果他們真的練

    了,眼下已經是廢人了。由此可知,他說的是實話。既然書已毀,你殺了他們也無濟於事。師兄,你出來數月,派內少了你坐鎮,怕是不好。不若早點迴去。那本書燒了也好,省得人天天跑來騷擾。玄靈訣我早已銘記在心,門內弟子如若有合適人選,我願意傾囊相授。”

    相處四十來年,這是禦陽真人第一次聽禦道子連著講這麽多話。這個師弟,曆來寡言少語,如今長篇大論起來倒是不輸任何人。話已經到這個份上,他也不能再我行我素。何況對方武功本就不弱,加上禦道子攔著。萬一動起手來,反倒叫徒兒們看了笑話。如此這般,還不如順著這個台階下。

    “嗯,既然師弟饒過了你。那我也就大人大量,不再計較了。”禦陽真人冷著臉,勉強說道。

    “多謝真人寬恕。”柳墨隱上前做了一個揖。

    “哼。”禦陽真人冷哼一聲,拂袖而去。他的那些弟子見狀,趕緊跟上。

    屋內隻餘下禦道子與柳墨隱。

    “我要走了,她……由你照看。”禦道子嘴裏的她,當然是冷凝霜。禦道子明白自己心裏已經有了牽掛,不再像以前那麽無欲無求,隻是要他嘴上承認,還是有些不習慣。故而,隻用一個“她”字代稱。

    “你就這麽放心我?”柳墨隱笑著問。

    禦道子仔細想了一下,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

    柳墨隱得到他這樣的肯定,有些悲喜交加。

    “我救她之事,不要讓她知道。”禦道子要求。

    柳墨隱這下有些不解了,“為何?”

    聽到他這一問,禦道子沉默了起來。

    柳墨隱等了許久都沒等到禦道子的答案,隻能麵露難色地道了句,“我盡量吧。”

    禦道子權且當做對方答應了他,滿意地點了點頭,就這麽轉身而去。柳墨隱知道他這是要迴昆侖了,目送著他離去。

    禦道子剛走,沈挽荷就睡眼惺忪地進來了。

    “你可是被吵醒了?”

    “嗯。“沈挽荷老實交代,“剛才發生了何事?”

    “沒什麽,禦陽真人前來鬧事,已經走了。禦道子他,也走了。”柳墨隱迴答。

    “禦道子走了,那凝霜呢?”沈挽荷很是不解。

    “凝霜他交給了我們照顧。而且他希望我們不要告訴凝霜,是他費力救了她。”

    “這是為何?”沈挽荷

    詫異地問。

    “他估計有他自己的思量。也許還不敢麵對吧。”

    “那,你是打算聽他的話,不跟凝霜講明事實真相嗎?”

    “暫時不要說吧,以凝霜現在的身體狀況,最好不要承受大悲大喜。以她的性子,若是知道是禦道子續住了她的命,爬也得爬去昆侖。”

    沈挽荷覺得柳墨隱的話十分有道理。“嗯,那就先不要告訴她。不過日後,萬一你我一不小心說漏了嘴,也是無心之失,絕非有意。”沈挽荷說這話之時,眼角帶上了一絲從未出現過的狡黠。柳墨隱看得眼前一亮,心中感慨萬千。他不由想起了初遇之時,焦慮萬千,咄咄逼人的她。還有德盛堂內,失魂落魄,心灰意冷的她。以及泰山擂台上,英姿颯爽,神采四溢的她。然而那些樣子的沈挽荷,都不及眼前這個,嘴角含笑,眼裏帶著狡黠,欲意使壞的女子來得活潑明動,真實可親。若不是經曆了人世艱辛,肮髒權謀,這些東西,也許不會在她心裏埋藏得那麽深。不會在這劫後餘生,當著親近之人麵前,才敢展露一二。柳墨隱看得心裏有些生疼,他走過去,伸手捋了捋她的發絲,嗟歎道,“你想怎樣,都依你。”

    沈挽荷從未被人這般深情細看,臉上似有些掛不住。她趕緊找了個借口開溜,“那個,禦道子既然走了,凝霜那裏就沒人照看了。她傷得那麽重,若是醒來屋裏沒人,就不好了。我看我還是趕緊過去吧。”

    “冷凝霜那邊,還是我過去吧。天色還早,你不如迴去睡個迴籠覺。”柳墨隱建議。

    沈挽荷搖了搖頭,並不領情。“不想睡了。你不是說,小師妹在另外一家客棧裏嗎?我去把她接過來吧。免得她醒了後找不到人,把客棧給掀了。”

    沈挽荷說著急急地往外趕。卻不料才剛走出幾步,就覺腰上一緊,腳下一輕,天旋地轉間已被人打橫抱起。沈挽荷驚唿了一聲,還未來得及羞怯,人已經在床上了。

    “你?”沈挽荷見對方手腳麻利地給自己脫了衣袍和鞋子,隻將臉燒得比天邊的霞彩還要紅。她再抬眼看那個擺弄她的人,見對方眼裏倒是一派清明。

    “冷凝霜和小師妹,都用不著你操心。你給我乖乖地睡覺。”說話間,沈挽荷身上已經多了一條被子。柳墨隱的床上,留著他身上獨有的藥草香,被衾內還依稀尚存著他的體溫。沈挽荷的老臉更紅了。不過比起這個,她內心更深刻的感受是歡欣甜蜜與感激。人生在世,能有如此替你設想,對你傾心相待之人,是何等的幸事

    ?她飄萍多年,深知其中之不易,之珍貴。對於柳墨隱的要求,她含糊地應了一聲,嘴角不由自主地綻開一抹清甜的笑。

    柳墨隱替她拉上帳子,並走到屋裏垂掛的香鬥前,為她燃起一鬥清香助眠的香料。做完這些,他才輕手輕腳地出得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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