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挽荷架上自家的馬車,立即馬不停蹄地出了西城門,按著李大夫的描述沿著向北的官道一路狂奔。馬車跑了一個時辰後她便到了秋家坳,秋家坳顧名思義居民多為秋姓人家,而後塘村則以一麵大荷塘得名,此塘就叫後塘。

    正值暮春之時,晴空之上和風萬裏白雲浮動,陌上野花開遍暗香盈袖。挽荷停住了馬車,她從車架上下來,見到對麵藍天白雲挑花樹下走來一頭青牛,青牛之上坐著一個總角童子,那童子手中玩著柳條,一臉悠然和純真。沈挽荷牽著馬上前問路,他便伸出手指熱情地給她指路。

    “你往那條道上走,過了三座石橋,再往北走一段路。門前許多桃花,後麵一個竹林那家便是秋童的家。”

    “我問的是柳大夫的家,不是什麽秋童。”挽荷微皺起眉,她此時正焦急萬分,見童子迴得莫名不免有些惱怒。

    童子卻不急,騎在牛背上眨著一雙純真的大眼,居高臨下瞧著沈挽荷。

    “我們村確實住著一個柳大夫,隻是他卻不是我們村上人。我娘親對我說好多年前村子裏鬧瘟疫,恰巧柳大夫經過此處,問診布藥,救了許多人,秋童就是其中之一。可憐秋童的爹娘卻沒那麽幸運,在大夫來之前就死了。後來柳大夫看秋童可憐就收他做了弟子,他們有時好幾個月都不迴來一趟。你來得正巧,他們月初才來,也不知啥時候走。”童子嗓音明晰清亮,沈挽荷自然聽得真切。

    道了聲謝,她將馬車拴在路邊的一棵大樹下,自己徒步奔向童子所指的那條隻可容下兩人的田間小路。

    她在一個獨門獨戶的院落前停住。這戶人家並不算大,甚至透著一股衰敗破落之象。年久失修的木門已經被風蝕得開了裂縫,門框上的紅底黑字對聯被陽光照得退了一層顏色。她上前一步,素娟白底的鞋子踏上青石階,然後用手扣了扣木門。誰知門卻是虛掩的,經她一扣,木門應聲而開。進入院子,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張石桌和一個童子。那童子背對著她,拿著藥錘正在仔細地搗藥。

    “在下沈挽荷,求見柳大夫。”沈挽荷開口求見。

    那童子轉過來看了她一眼,說了句:“師父在裏麵,請進吧。”

    沈挽荷進了屋內才發現這座院落室內布置別具一格,樸素之中透著一股雅致,和外麵的蕭索之象大相徑庭。穿過大堂之後再經過一個東西朝向的迴廊便是裏屋,她站定後扣了扣門,老木板發出的深沉厚重之聲更襯得這院落古樸安寧。她耐心等了片刻,隻聽得

    裏麵的人說了句“請進”,她這才輕輕推開門,抬步而入。

    門戶敞開的瞬間,一股淡淡的藥香味和著微風迎麵吹來,已是下午時分,春日的陽光透過西麵的大窗戶照得滿室明媚,東邊的牆壁旁則是立著兩個雕刻精細的木質大書架。書架上也不盡是書籍,最上麵的兩層特意空出來放了一些大小不一的瓶瓶罐罐。再往裏是一卷竹簾,下掛玉石流蘇,很是精巧。柳大夫就隱於這卷竹簾之後,他的身子若隱若現,像是在揮毫潑墨。

    “柳大夫,在下沈挽荷,我家大人身中劇毒性命堪虞,城裏的李大夫說此毒隻有你能解,望大夫能夠移步救治。”挽荷身負重任,沒有時間和人虛耗,一進門就道出來意。

    隱約間可見柳大夫撂下手中的筆,從竹簾後踱步而出。接著他輕巧地轉過身,眼眸定定地望向沈挽荷。四目相對的那一瞬,沈挽荷隻覺驚鴻照影,竟唿吸一滯忘了想好的說辭。這位開封名醫李牧極力推崇的柳大夫,並非是和他一樣的白須老者,此人年紀恐怕還在她兄長之下。

    柳大夫身著一襲玄青色長袍,袍子上除了一條當風翻飛的長帶外別無多餘修飾。他那舒展的劍眉下,炯炯有神的雙目似無月之夜的星辰。細一看,眉宇間浮著灑脫不羈,卻又暗湧出令人可望不可即的高曠。他那一頭仿若雲煙的墨黑長發隻用一個紋飾簡單的碧玉簪盤作一個髻,一絲不苟中盡顯爽練雅致。一眼望去,此人渾身上下都透著一股風神俊秀。那非凡的氣韻,似高山上微蕩的鬆風,似溪澗裏清冽的流水,如斯的舒展寫意,卻又令人難以捉摸。

    “我很少醫治當官之人,姑娘請迴吧。”恍惚間,一個似流雲般舒展恬淡的聲音在屋內響起,卻是對方下了逐客令,欲三言兩語將沈挽荷打發走。說完後,他徑直從她身邊經過,然後抬手在書架上取出一個白瓷小瓶,接著又走到窗邊將窗台上小碗中曬著的黑色藥物裝入瓶中,行動間一派地雲淡風輕,泰然自若,絲毫沒將沈挽荷看在眼裏。

    沈挽荷接到逐客令後心中一驚,暗恨自己說錯了話,接著才著急地說道:“可是家兄為官清廉,並不是貪汙腐敗之輩,大夫若肯醫治乃百姓之福也。但凡我有半句虛言,他日定當自行了斷。”

    沈挽荷想著這人如此仇恨官員,不外乎就是痛恨官員持強淩弱,欺壓百姓雲雲。如此她隻要能讓其相信顧沾卿並非與他們同流合汙之人,他就會施救。

    “姑娘誤會了,我並不是那嫉惡如仇,為民除害之徒。”誰知柳大夫麵無表情地迴望她一眼

    ,依然是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優哉遊哉模樣。

    沈挽荷這才發現這位柳大夫比自己想象中更為難纏,隻是義兄命懸一線,她當然不會輕易放棄,絞盡腦汁也要說服對方。

    “那是為何?”沈挽荷追問道。

    “你可知宮廷裏的禦醫?同一種病,在他們手下,病人有時候藥到病除,有時候偏偏一命嗚唿。並不是他們學藝不精,診斷治療中有什麽差錯,而是根據不同的形勢,不同的人,他們要判斷什麽人該死,什麽人該活。否則,自己會有性命之虞,權利爭鬥曆來明槍暗箭血腥不斷。你兄長無故中毒,城裏大夫素手無策。我問你,如此劇毒從何而來,一般人如何能夠拿到?”

    “這......”沈挽荷被問得牙口無言。

    “姑娘還是請迴吧。”柳大夫裝完藥粉,又迴來把瓷瓶擱到架子最頂層的格子裏,背著她下說道。

    “柳大夫要是擔心自己的性命,我願意保護你直到安全。”事已至此,挽荷說什麽都不會半途而廢。哪怕要付出再慘痛的代價,她也在所不惜。

    柳大夫輕笑一聲:“我柳墨隱再不濟,也無需一個弱女子保護。”

    他看了她一眼,接著道:“姑娘如此誠懇,若換做平日,我或許會考慮。隻是.......”

    沈挽荷知道再拖下去,一線希望也要斷了。正當她無計可施,焦慮萬分之際,卻瞥見不遠處的白牆之上掛著一把明晃晃的青鋒劍。情急之下,她眼光一閃,飛撲而去,待右手穩穩拿住劍柄,用力一抽。“噌”地一聲龍吟,寶劍出鞘,她雙足輕點牆壁飄然而起,在空中一個翻飛後,穩穩落在柳墨隱麵前。

    柳墨隱見寒光一閃,劍嘯之聲入耳,正待迴頭看個究竟,眼前突然落下一人。隻見她衣袂翩然,氣息無半分紊亂,他暗叫一聲不妙。

    沈挽荷趁他還沒緩過神之際,端起手中那柄長劍橫於勃頸處。刹那間,銀光四溢的劍刃照得她如風中秀竹,風骨中飽含溫婉,不屈中纏綿柔韌。

    “你?”柳墨隱微微蹙起眉頭,他知她要以死相逼,卻阻之已晚,胸膛中醞釀起惱怒之意。

    “柳大夫,我知你有你的作風與主張,但我也有的我苦衷。今日你若是不跟我走,我便血濺當場,決不食言。”沈挽荷眼眸中盈著寒光,咬牙切齒地說出這句話。

    柳墨隱緊抿著雙唇,冷眼旁觀地瞧著對麵的女子。他行醫多年,對他威逼利誘的人豈在少數。若說手段,

    她這樣的,連下下乘都夠不上。她愛死便死,他以行醫治病為業,生平最恨不愛惜自己性命之人。可是不知為何,對方用劍抵著脖子的樣子卻令他莫名地驚心。眼前這個女子,神色堅毅,咄咄逼人,今天他要是不從了她,怕是真的會見血。

    兩個人一動不動地僵持了不知多久,柳墨隱終於將眼眸緩緩移開,不情不願地開口道:“罷了,終歸一條命,我答應你盡力去救便是。”

    沈挽荷聽到他的答複,喜形於色,忙一甩手,寶劍“倉”地一聲歸鞘,她再拱手一拜,道:“多謝大夫成全。我兄長如若真能得救,他日結草銜環,定不忘君恩。”

    柳墨隱以冷哼一聲作為答複,道:“先別高興地太早,我隻答應你過去瞧瞧。尚未見到病患,光憑你與李大夫之間的三言兩語,我又怎知,你家大人是不是還有得救。又或者在我們往迴趕的路上,他就命歸黃泉了也說不定。”

    沈挽荷對柳墨隱的詛咒之語置若罔聞,轉移話題道,“李大夫說,兄長中的是一種來自大漠的劇毒,名叫,烏羅。”

    “烏羅”二字一出,沈挽荷分明看到柳墨隱的眼眸中流過一絲奇異的光芒,隻是這異樣去得太快,瞬間他又恢複了平靜,仿若什麽都沒發生。

    接著沈挽荷又看到對方點了點頭,不著痕跡地說道:“即是如此,那就請姑娘到外麵稍等片刻,待我收拾一下再與你一同前去。”說完,他當真轉身從櫃子裏拿出一個木箱子,開始收拾起來。

    沈挽荷見此,確信這人當真是被自己請動了,心中的不安情緒稍稍迴落了些許,她滿意地舒了口氣,轉身推門而去。

    待對方離去的腳步聲愈行愈遠,柳墨隱突然停下了整理藥箱的手,他緩緩地直起腰背轉頭望向木門,口中默念道:“烏羅,烏羅......居然中了烏羅之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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