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然驚起的宇文元與下人們目睹這一切,都一同湧了過來。紅素與青娥詢問姬初的狀況,得知沒事才放了心。

    宇文元眼疾手快,抓起一把石子,看準盤旋的老鷹狠狠擲去,霎時有幾道沉悶的聲響傳出。老鷹慘叫一聲,也墜落下去。

    他收手意味不明地盯著姬初,一句話也沒有說,但他的眼神已透露出某種令人發怵的訊息。

    姬初臉色微微發白,帶著對他似乎不信任自己的悲涼的恨,問道:“你想說什麽?不是我推的她。”

    宇文元點頭:“我眼睛沒瞎,這兒的人都知道不是你,她自己踩空了掉下去的。但是如果沒有帶他們,你就完了。”

    “什麽意思?”姬初皺眉不解。

    宇文元臉上露出陰陽怪氣的冷笑:“因為沒有人會相信你的。”

    姬初呆呆地問;“你是不是人?”

    “這時候你就不要和我貧嘴了。”宇文元道,“即使我們都看見了,你也準備好被流言攻擊得體無完膚吧。情殺一向最能勾起民眾好奇心,尤其這樁撲朔迷離的醜聞主角之一是皇族帝姬,嗬嗬。”

    姬初也冷笑:“這時候你不要和我貧嘴才對。你的心上人大約是死了,你卻一點也不悲痛欲絕。可見你根本是個生性殘酷薄情之人,除了自己,誰都不愛。我心裏也算得到了些許慰藉,不幸的是這覺悟是用連柔的命換來的。”

    宇文元沉著臉,仿佛沒聽見她的話一般,領人衝下山穀去尋連柔。

    姬初想了想,一邊快步跟著下山,一邊鎮定地吩咐道:“快去報官,叫衙門的人來。”

    她不為宇文元恐嚇所迷惑,身正不怕影子斜,本來不是她做的,她有什麽好心虛。

    山下是個空穀,雜草叢生,大片荊棘和葛藤糾纏不清,繞著山底放肆地生長。不知是原本就沒有路,還是已經被雜草掩蓋了,放眼一望,除了鬱鬱蔥蔥的深邃,半點看不見土色。

    紅素疑心這草裏有蟲蛇,攔著姬初,不讓她進去。

    陳王府的人在山下找了一陣,沒有發現連柔的人影。直到都城衙門的府丞領著一百餘人火急火燎地趕到了,又找一陣,才將連柔的屍首抬出來。

    差役給屍首蓋上了布,經過姬初後方時,她剛開口叫人掀起來,府丞又忙不迭按下去,額上的汗順著微顫的麵龐滾落,“千萬三思!連姑娘從山上摔下來,縱然穀底草木蔥蘢,泥土濕潤,終究還是……沒有留下

    全屍,殿下想必看不慣這個。”

    宇文元陰鬱地笑道:“給她看,清河帝姬在宮中什麽大風大浪沒見過,怎麽會看不慣。她就愛看這個。”

    府丞知道不是正經話,但夾在中間很難辦,隻得望著二人欲哭無淚:“二位別拿小人撒氣,小人日子也艱難啊!”

    “罷了,你們先抬迴衙門去。”姬初盯著宇文元臉上的冷笑,無端覺得一陣可怖的寒意襲上心頭。

    她沒有執意再看。

    她已經知道,當宇文元這樣笑的時候,必然是有陰謀——是有她不願看見、害怕看見、會使她痛苦的事等著她。

    隻有能讓她痛苦的時候,他才會笑得眼神裏滿是瘋狂。

    陳王府的一幹下人簇擁著姬初和宇文元迴去。

    連柔的死因已跟府丞說明過了,隨從都如實相告,替姬初作證。

    府丞無心造次,不敢請他們去衙門說話,也不想深究,隻對姬初露出一個心領神會的微笑,果斷抬著屍首走了。

    姬初心神不寧地坐在馬車中,迴想起府丞臨走的神情:那笑容裏透露出明顯的不相信事情會如此簡單——但又無所謂事情是否如此簡單——因為她想要事情如此簡單,所以他也會堅決地認為事情就是如此簡單的討好意味。

    可是那分明是事實!

    縱使她在事後內心產生了微小的罪惡:她因為不喜歡連柔,所以對其死去沒有多餘的悲傷,並且還鬆了一口氣——她當真不想日後和連柔共處同一屋簷下。

    但她也隻是如此,她拿皇族尊嚴起誓,絕沒有碰過連柔。為什麽他不肯相信?為什麽要惡意揣測,扭曲真相?

    如果他根本就不會相信他們的口供,隻願相信自己認定的真相,為什麽還要多此一舉地詢問?

    隻剩下一層虛偽的外衣了嗎?

    她越想越覺得惱怒,莫名不被人相信的難受之感蔓延心髒,姬初不由咬牙對紅素、青娥道:“真是豈有此理,你們看見府丞的神情沒有?那模樣活像親眼看見我謀害連柔了似的。宇文元跟我有仇,尚且還能明辨是非,他倒好,真話聽了也不信,隻配聽假話了!”

    紅素道:“一看他賊眉鼠眼的姿態,就知已是個分不清真假的人。殿下別理他,清者自清,更何況奴婢們一二十個人在呢,怎麽也不會讓人誣賴殿下的名聲。”

    姬初氣唿唿地點頭:“誰願意理他,我是一時氣不過,迴去睡一

    覺就好了。”

    一路上氣氛沉重肅穆,眾人都默然不語,害怕不小心說錯一句話就是火上澆油、雪上加霜。

    宇文元丟下他們,獨自策馬飛馳在最前方,眨眼一騎絕塵,沒了蹤影。

    姬初掀簾望了望宇文元離開的方向,問道:“那條路是去哪一座地獄的?”

    “迴殿下,是去衙門的路。”下人戰戰兢兢地答。

    “嗯。”姬初聽了也沒反應,鬆開簾子,迴頭目光發直,像是已經放空了。

    等迴了府,姬初頭一個跳下馬車,快步奔進臥房裏,還真倒在塌上蒙頭大睡,連午飯也不吃。

    過了大半個時辰,已經快申時,紅素二人忍不住來請她。當二人輕輕拉開被子,才發現安靜沉睡的姬初早已雙眼微腫,滿麵疲憊。

    不出意外看見她手腕有被掐得烏紫的傷痕,這是她慣有的壓抑情緒的方式。

    她以為紅素二人不知道。

    ——叫從未受過委屈的她如何敵得過這樣大的冤枉?

    殺人。

    紅素和青娥對視一眼,歎了口氣,又替她把被子蓋迴去,悄悄出門。

    城南郊區一帶街道空曠,兩旁亦不見坊牆樓閣,可見不是居民區。

    明晃晃的烈日宛如毒辣火海,連白楊的樹葉都曬得焦了,懶洋洋地耷拉下來。

    高大沉重的柵欄圍在土垛前方,四周守衛的持戟士兵卻個個眉目肅然,盔甲加身,除去懾人的威風氣勢外,嚴明軍紀可見一斑。

    這是陳王麾下的十一萬鎮西軍,早年曾隨今上征戰中原,北拒羌、羝,立下不世戰功。即使朝廷已十餘年未曾大規模用兵,但威名遠揚的鎮西軍練兵如舊,沒有迷失在暫時的安穩表象下,仍保持著極度銳利的鋒芒。

    這使手持天子製書前來傳令的內侍感到一陣欣喜,而欣喜過後是更深的驚懼。

    “陛下已決意對突厥用兵?”宇文思微笑著問。與此同時,跪坐在他右側的妙齡少女正將一顆枇杷遞到他嘴邊,他平靜地吃了。

    內侍無法從他的言行裏看出他是否感到意外,隻好道:“北方突厥屢次來犯邊境,搶掠錢糧不談,想必王爺也已知道風聲——突厥大單於率軍十五萬借口中原邊境都督無故抓人,已渡過黃河天險、奪取趙縣後遲遲不退,顯然意在開戰。陛下思及邊境百姓身處水深火熱之中,且突厥已打上門來,如不開戰,中原朝廷顏麵何存?諸

    位大臣們無論如何也勸阻不了,隻得同意陛下禦駕親征。”

    宇文思道:“陛下聖明,此去必旗開得勝。”

    內侍看著鎮定自若的陳王與侍女眉來眼去,心下非常不自在。不知是畫麵刺痛了他敏感的神經,還是他想到了已是陳王妃的清河帝姬。

    他覺得口幹舌燥,一陣無名之火萌芽,燒得他有些喘不過氣。

    內侍連忙端起麵前的銀盞灌進嘴裏,等咽下去了才發覺那不是水,是酒。

    “咳、咳咳——”內侍白淨的麵龐嗆得通紅,抬頭卻見宇文思仍微笑著凝視他,波瀾不驚,仿佛這個表情已在他臉上生了根。

    這是個可怕的人。

    內侍心想:自己不是他的對手。陛下也未必是。

    這時候門外一名百夫長疾步進來,在李為耳邊低語了一陣,李為吩咐了一句,揮手令其下去了。

    宇文思關切道:“安內侍要不要緊?——拿水來。”

    “不、不,沒什麽要緊。”內侍接過水飲了一口,吸氣道,“奴婢丟人了,叫王爺看了笑話,實在對不住。這是陛下調鎮西軍隨禦駕出征的製書與兵符,著令王爺領兵,為前鋒十五營大將軍,統領一應事宜,有勞王爺接旨。”

    宇文思極為恭敬地跪地接旨,內侍連忙在他跪下去的瞬間扶起來,客氣道:“王爺請起。”

    宇文思很快看完製書,隨手遞給一旁的李為收起來,沉吟須臾,道:“下月初九誓師行軍?今日已二十一了,我領兵入京最快也要半月,這麽急?”

    內侍忙道:“陛下說兵貴神速,遲則生變,所以定得是趕了些。王爺若有難處,奴婢……”

    宇文思笑道:“陛下這話說得十分有理。我沒有難處,今晚將話傳下去,明日一早就令輜重營開始準備。隻是有一件事奇怪:陛下要我領著世子一同入京,但也未曾指我的哪一個兒子為世子。因著某個理不清的緣故,我倒不好妄自揣測聖意,”他說到這,衝內侍意味深長地眨了眨眼,“還請安內侍替我解惑。”

    內侍心知他是在指清河帝姬與宇文元的糾葛。原本世子自然是嫡長子,但是因有這層緣故,皇帝不一定樂意在戰場上看見宇文元,看見了也容易派去英勇就義。

    “這個,”內侍很是尷尬,“王爺家事,陛下亦不願橫加幹預……王爺就看著辦吧。”

    宇文思笑意深了一點兒,點頭道:“我明白了。時辰不早,安內

    侍車馬勞頓——是否隨我一道迴府見見清河?”

    安內侍拱手與宇文思、李為、三司等人出門去,笑道:“今日天色太晚,奴婢怕見了殿下有一時半會兒說不完的話,還是明早拜見吧。奴婢這就告辭迴驛站了,王爺與幾位大人慢走。”

    “請便。”

    宇文思吩咐三司將調令傳下去,先出了鎮西軍營,與內侍分道揚鑣,才問李為:“方才什麽事?”

    李為將連柔之事告知宇文思,歎氣道:“連姑娘雙親去衙門時大吵大鬧,認定是殿下將連姑娘推下去的。說來也是人之常情,突如其來的死亡很難接受,殿下與連姑娘又是那樣的關係。但他們如此言之鑿鑿地大鬧,轉眼滿城風雨,流言也盡是對殿下不利的,真是百口莫辯。學生已命人將這消息暫時壓下來,不會讓安內侍知道。”

    宇文思微笑地看了李為一眼,訝然道:“為什麽要壓下來?讓他知道。”

    李為“啊”了一聲:“難道君侯也覺得此事跟殿下有關?”

    “不是,她暫時還做不出這種事。但這不重要,在沒有親眼目睹真相時,所有人都隻會從他知道的信息裏選擇自己願意相信的,這是一種本能。這種本能是可以殺人的。”宇文思笑,“可是,這都不幹我們的事。我們還是不要插手得好。”

    李為猶豫著沉默了片刻。在抓住韁繩,即將跨馬的時候,他忍不住皺眉道:“學生不太明白君侯的意思。”

    宇文思透徹而鋒利的目光盯向李為,令他不敢直視,並下意識避開了這眼神——他在因心中某個想法而愧疚慌亂。

    “你幫她,難道還真想讓她留在這繼續為難元兒嗎?”

    “學生萬萬沒有這樣的想法!”李為悚然一驚,方解釋了一句,便看見宇文思素來溫和微笑的麵龐突然冷下去,露出些許真實的殘忍和冷漠,“元兒再怎麽不好,也是被他們皇族的人逼的。真以為我不知道他們對元兒做了什麽,我不動姬初這個小可憐已經給足靈雨的麵子,她再想為所欲為,我可真要發火了。”

    李為茫然道:“她是……?”

    “是你該關注的事?”

    “不是,學生不問了。”李為悻悻地閉嘴。

    宇文思眯眼,帶著薄繭和一袖香氣的雙手緊握住韁繩,遙望了一會兒遠山,漸漸低聲冷笑:“皇帝做得太久,連腦子也跟著不好使了。他未免親征後我趁虛而入逼宮,便詔我一同領兵。可他忘了……”

    李為露出奇異的笑容道:“戰場是個更多意外發生的地方。”

    “你跟我這麽幾年,也總算學到了一點皮毛。”宇文思大笑,策馬如離弦之箭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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