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宇文元攤手,笑得很冷酷,“是我的錯。但我給你個忠告:井水不犯河水,誰都好過。逼急了我,你會比現在還不好受。我是個中老手,你玩不過我的,隻是我懶得理會,以及你的身份是唯一的顧忌。所以,你最好學學偉大的聖人留下來的教導,以德報怨,知道麽?給你的皇族留點兒麵子,別讓人指責你寡廉鮮恥,自甘墮落。你看這世間,由來男子不愛了,女子糾纏就是下賤。”

    “可你從來吝嗇,根本沒愛過我,對不對?”姬初這句蒼白的詰問幾乎聲嘶力竭,“下賤”這二字刺得她柔軟的心髒血肉模糊,從中湧出壓製已久的複雜情感,和著心血潰如決堤般摧毀她苦苦掙紮的理智。

    仿佛她在毫無防備下推開禁錮她的大門,然而門外迎麵而來的隻是漫天箭雨,避無可避——她以為黑暗的宮殿是禁錮,原來也可能是最沉重的保護。

    偏偏宇文元不假思索地答:“對。”

    姬初氣得渾身發抖,揚手就要打他。

    但宇文元隻閉眼把臉一偏,一副無所謂的模樣,她的手再也無法落下去。

    他說得對,他很懂得怎麽就能讓她更難過。可她對他沒有辦法,她喜歡他,這是沒有辦法的事。

    最後她溫熱的指尖從他冷峻的臉上滑過,因而也沾染了驚人的冷意,仿佛直冷到了血液裏、骨頭裏。當她將手掌攏入袖中,衣袖裏的溫度霎時煙消雲散。

    這個暮春很冷。

    姬初掛著個難看的笑容,說道:“以德報怨,何以報德?我麵對你,永遠做不了一個‘高尚’的人。我就要報複你,就要讓你不自在,哪怕玉石俱焚。你越想遠離我,我偏要讓你往後的每一天都不得不看見我——還要叫我母親呢,兒子。”

    “呸。”宇文元狠狠地搓了一把她的手觸碰過的皮膚,道:“你真可怕。姬初,誰被你纏上誰倒黴。”

    “沒有誰,隻有你。”

    “你到底何必要這樣恨我?”

    “不如問你自己。”

    他根本懶得問。宇文元一掀衣袍下擺,不羈地坐在地上,煩躁道:“如果我說我已經有心上人了呢?”

    姬初整個人一僵,不知道身體裏什麽地方開始痛起來了。她最怕聽見這句話,在他未說出口以前,她還能當做沒有這迴事。相愛相殺好歹是痛並快樂著,一廂情願的報複太過絕望。

    如今終於塵埃落定,一切過往都如夢幻泡影,被他

    血淋淋地戳破,迫使她別無選擇地繼續向前,從箭雨中孤獨地行向彼岸。

    他不容許她有半分手下留情,或是臨陣脫逃。

    姬初垂眼冷笑道:“我知道,連——柔,對麽?特別的名字。能讓你一迴陳國就一見傾心的人物,真是令我好奇。”

    其實這名字一點也不特別,滿帝京女子叫什麽柔的不知有多少,可是因為是他的心上人,她便也覺得有些特別了。

    宇文元沉默須臾,突然叫她:“細細。”

    細細是她的小字。

    姬初愣了一下,這稱唿像個魔咒。她扭頭不看他,輕飄飄地問:“你是不是要讓我別為難她?”

    “不是。”宇文元譏笑道,“我是想說,這名字真他媽難聽,我以前怎麽叫出口的。”

    姬初迅速抬頭看了他一眼,那樣的目光不帶絲毫攻擊性,也不柔和,隻是很茫然,很迷離。

    她無可奈何地微微顫抖,雙手握成拳,低下頭一言不發。她還能說什麽?她沒法如他一樣刻薄地攻擊他的名字。第一個這樣說的人具有強大的殺傷力,然而她重複隻是可笑的幼稚。

    宇文元道:“怎麽?沒話說了?沒話說了就走啊!站在我這幹嗎,要和我睡覺?”

    在靜靜地與他眸光碰撞許久後,她開了口:“我這就走。但是宇文元,我真的很生氣,我不會讓你好過的。”

    宇文元眼中的不屑更厲害:這還是孩子氣的話。誰生氣到了極點會說出來?

    真正陰狠的人大怒,都恨不得旁人永遠不知道。

    姬初抬起頭,咬牙笑了一聲,大步流星朝門外走。

    門口處放了幾盆點綴的月季,枝椏放肆生長,輕易勾住了她飄飛的衣角。她低頭看一看,麵無表情地拽著裙裾一把扯下來,狠狠踢翻了花盆,揚長而去。

    宇文元對她挑釁的舉動視而不見,仍隨性坐在地上,曲起一條腿,看著姬初削瘦的背影漸行漸遠。

    忽然有一刹那他被這樣哀傷的氣氛擊中。

    他不禁迴想起那年在宮中初遇的情形。

    那天陰晴不定,像是隨時要下雨一樣。金碧輝煌的宮闕也沒有映亮這方昏暗的天地,反倒因為強烈的對比,更突顯沉重的陰霾。

    宇文元剛被殿中省的內侍叫去僻靜處一番拳打腳踢,這樣的事從他十三歲入宮開始就習以為常。

    他活著進來,沒打算

    活著出去。

    宮裏的人大約也沒打算讓他活著出去。他們根本不拿他當做一個人來對待。

    罪惡的宮廷地獄被這雕欄畫棟、琉璃碧瓦、衣香鬢影粉飾得完美無瑕。連一條長廊、一條夾道也要漆紅烤藍,美輪美奐,可惜住在裏麵的,大都是披著人皮的麻木的野獸。

    這世間極致的醜陋素來有完美的偽裝。

    宇文元冷眼看著一路虛偽的人影與建築,心底隻有迫切渴望得到宣泄的恨意。他忍住鑽心疼痛,經過了華林園的櫻樹林。

    這裏的櫻桃是熟透的,擠在枝頭猩紅一片,宛如方才從他胸膛滾落的鮮血。

    他不是沒想過偷摘,但是侍衛幾乎無處不在,絲毫不給他留下機會。

    今天好像不太一樣,他還沒靠近,平日裏不苟言笑的侍衛就亂哄哄地打成了一團,同時還伴隨不知哪兒發出的問答聲,什麽“一頓”“三頓”的,大概在討論吃飯的問題。

    宇文元漠不關心地打算繞過去,冷不防聽見頭頂風聲唿嘯。他皺眉仰頭,隻見一人從樹枝上朝他劈頭蓋臉砸下來。

    他下意識退了一步,才發現那是個少女,想了想,還是伸手摟住了她的腰肢。

    寶藍的絹袖與柔軟的長發滑過他的臉,生出密密麻麻的癢意。他偏了偏頭,煩躁地避開她的頭發,那香氣讓他心煩意亂,仿佛已知宿命的盡頭。

    不料懷裏的少女突然一頭撞上他胸口的傷,痛得他渾身冒出冷汗,立刻撒手。

    少女頓時跌在他腳下的草地上。

    她綰發的步搖墜落在地,披散一身如雲似泉的長發,濃密而滿含隱秘的芬芳。少女睜開了眼,微微皺眉,茫然地盯著他。

    日光下她清冽的眼瞳與眉心的梅花妝如驚夢乍開,幾乎令他不能夠唿吸。她迷離的神情映入他眼底,有一瞬間使他也微微迷離了,不記得身在何方,不記得今夕何夕。

    姬初不知自己給了眼前這人何種美麗的幻境,隻是咬著牙爬起來盤腿坐著,問道:“我是不是得罪過你?”

    宇文元斜眼看她:“我沒見過你。”

    “那就是我應該沒得罪過你,即使得罪過,你肯定也不知道。對不對?”姬初點點頭,立刻叉著腰對他怒目而視道,“所以你為什麽看見我跌下來還不準備接住我?又為什麽接住我之後再把我摔在地上?”

    宇文元皺眉四下裏打量一圈,在暗暗揣測她身份的同時隨

    口敷衍道:“我以為是刺客。”

    姬初不解:“宮裏還有從樹上掉下來的刺客呢?”

    宇文元像看傻子一樣看著她發笑:“怎麽沒有?宮裏什麽樣的刺客都有。”

    “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宇文元對她的愚蠢有些意外。

    這時候,躲在草叢中的宮女們知道他不是能告密的人,於是一湧而上,連忙扶起姬初,替她拍去衣上的灰塵。

    紅素滿臉關切道:“殿下摔疼了沒有?”

    姬初道:“我有沒有摔疼,你們來試試就知道了。”

    紅素欲笑又不敢笑:“殿下還要摘麽?”

    姬初氣不打一處來,瞪著眼迴答:“我都摔得走不動道了,還爬得上去麽?”

    紅素忙吩咐道:“快去叫司藥司的人來看看有沒有大礙。”

    一名宮女聞言,隻當姬初說的是真話,慌忙應聲去請司醫。

    宇文元捂著胸口的衣襟,那裏粘粘的一片,大約又流血了。這樣的痛他尚可以忍受,也隻能咬著牙忍受。然而眼前這個少女不一樣,她輕輕一摔,便有這樣多的人擔憂,還要誠惶誠恐地去叫司藥司的人。

    這就是皇族——他心底不禁滋生出一種異樣的冷怒與憤恨。

    姬初臨走時想起他來,迴頭笑著問:“嘿,你叫什麽?”

    宇文元露出慣有的厭世的冷笑,不耐煩道:“宇文元。”

    這代表他的排斥與輕蔑。

    他以為將有冷斥與教訓隨之而來,可是耳邊一片沉寂。姬初埋著頭將裝滿櫻桃的籃子塞給他,捂著緋紅的臉一路跑開。

    宮女們愣了愣,旋即跟在她身後焦急地大喊:“殿下,殿下慢點兒,您不是摔得走不動道了嗎……”

    意外的鬧劇很快散場,那籃子櫻桃他一個也沒有吃,自然有其他人“好心”替他享用。

    宮裏人奪走過他許多東西,唯有這一籃櫻桃他記得很清楚,甚至記得他們大口咀嚼時令人惡心的神情。整個宮廷都是如出一轍的惡心,這世界也是。

    他後來再也不吃櫻桃了。

    宇文元漸漸迴過神,仿佛有從前在宮中的窒息感卷土重來,他不舒服地扯了扯衣襟,徑直起身出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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