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爾等性命之人!”


    迴答之人的聲音剛落,王眉便聽到從車尾傳來的一聲慘叫。而後便是兵戎相擊之響,刀斧入肉之聲,馬嘶人喝相交於耳。


    不待王眉迴過神來,那馬蹄踐踏之聲猛然從後方向她們所在之處靠近,一聲慘叫驟然在她車外響起,隨之一道血箭打在車窗之上,那抹鮮紅在精致的帛絹上分外刺眼,直刺得王眉心慌意亂,戰栗不止。


    即使她從小受到士族教育,要時刻保持冷靜,近年來間或又隨母親習持家馭人之道,也曾見母親下令杖斃奴仆,可直麵如此血淋淋的殺戮卻也是頭一次,至少此刻她無法做到心靜如水,平靜無波。胸口更是竄上一股鬱氣,誘使她咳嗽起來。


    圓嫗同樣被這變故嚇呆,反應過來後,猛地一把將王眉攬在了胸前,也顧不得再多掩飾王眉女子的身份,口中卻隻會重複:“女郎莫怕,莫怕……”


    王眉頭抵著圓嫗的胸口,大口喘氣,試圖壓下喉間的咳嗽。同時努力克製著內心的恐懼,貝齒死死咬住顫抖的唇,將因驚嚇險些脫口而出的驚叫生生咽了下去。


    她不能驚慌,她不能失措,白嫩的雙手緊緊攥住寬大的袖口,原本並無血色的指尖冰涼,曲起的骨節更是泛起青白之色。


    阿母的話在她耳邊迴響:“阿眉,嫡女宗婦之責,掌家、審時、度世,男兒之智勇我等亦需雙全。恐、慌、亂無益解憂。如遇險情,汝需先靜而後決,父母兄長不能伴汝一生耳。”


    是了,她需冷靜,需冷靜!王眉深深吸氣,努力壓下內心的驚恐,漸漸放鬆僵直的脊背,甚至連胸口強壓下的咳嗽此刻也緩和了許多。隻有一時間依舊無法抑製顫抖的身體,暴露了她內心無法抑製的緊張。


    馬車外的兵器相交之聲不絕於耳,與圓嫗胸口急速的心跳聲混合,竟形成一股奇異的旋律,王眉嚐試抬起還顫抖著的手,盡量穩定了自己的聲音,小聲道:“嫗,無事,且住且靜。”


    她話音未落,馬車一陣猛烈搖晃,下一刻,一柄長劍突然從車廂右側插了進來,王眉本能地一把推開圓嫗,自己同時後仰,堪堪躲過劍尖所刺路線,那劍尖去勢極沉,貼著王眉的前胸最終穩穩插在了車廂的左側內壁上。


    其劍身甚至還滴下兩滴未盡的血珠,不知是護衛的,還是賊人的。奇怪的是,那兩滴血珠滴落的樣子此刻卻在王眉眼中漸漸放慢,連它們在滴落的每一時刻不同的形狀,王眉都能夠清晰的捕捉,而最不可思議的,是在這緊要關頭,她心上似乎被破開了一條縫,她甚至聽到“啵”的一聲,極輕又極重。


    一股玄而又玄的氣息將王眉的全部注意力都吸引了過去,故而並沒有發現,她右手袖子裏一圈韻白的光暈此刻正明明滅滅地微弱閃爍著。


    她此時全部的心神都沉浸在了一種頓悟當中,仿佛這世間有一股無上的巨力,將所有的塵物向下拉扯,但是由於塵物的不同形狀,大小,其被拉扯的過程中又有無盡的不同……


    “啊!……”圓嫗的尖叫聲打斷了王眉麵前慢進的畫麵,也打斷了她對於心頭異動的感知。


    “住口!咳咳……”王眉低聲輕喝,壓下思緒被打斷的不悅,她一瞬間迴歸到了現實,想也不想地抬手捂住圓嫗的嘴,卻無法壓下由於一時氣悶,翻騰而出的輕咳。


    但下一瞬間,她仿若福至心靈,下意識地便使出全身的力氣將圓嫗撲倒在車廂另一側的角落。果然下一刻,她們所在的位置便又出現了一柄長劍。而這把長劍似乎長了眼睛一般,隨著她們的移動,竟然也改變了方向。


    王眉剛剛一撲的去勢已盡,而生死關頭的超常反應更是讓她已經費盡了力氣,此刻斷然無法再次移動。


    眼看著長劍越來越近,撲麵的死亡近在咫尺,王眉似乎聞到了一股屬於死亡的灰敗氣息,她甚至連恐懼尖叫都無法做到。隻有剛剛撲倒時陷入袖子中的右手牟然攥緊,卻握到了一片冰涼。


    這片冰涼仿似被她這一握驚醒的活物,沿著她的手臂蜿蜒直上,一直竄到她的背後。


    下一瞬,就在劍尖已經觸及王眉脊背的時候,一層蒙蒙的白光憑空出現,那劍尖擊在白光上,如同遇到了堅岩般,再無法寸進分毫。王眉卻感覺脊背一震,一口血便卡在了嗓子裏,隻是她不欲身下圓嫗擔心,任口中血腥味遍布,依舊緊緊咬住牙關。


    幸而此時這劍驟然變向後也沒了主人,不過是靠著被擲出時的慣性傷人,在王眉背上被阻後,便當啷一聲掉落在了馬車內。而那白蒙蒙的光也如出現時候一般,倏然地消失。


    聽見兇器落地,王眉心下一鬆,險些臥倒在圓嫗身上,她低頭查看身下的圓嫗,隻看見圓嫗瞪大的眼睛裏是自己臉上無法掩飾的蒼白。


    見圓嫗無事,她牙關一鬆,扭頭將那口殘血吐了出來,瞬時染紅一片鋪在車內的白錦。


    “嫗,已無事,莫怕。”王眉聽到自己低低的啞音這樣安撫自己的奶媼。


    “女……”圓嫗被她嘴角殘留的血跡一驚,便要起身,卻被王眉又一次捂住了口,按了迴去。


    對擔憂的圓嫗再次搖了搖頭,王眉抬手拭去嘴角殘留的血跡,強迫自己沉住氣,許是剛剛於生死間的遊走經曆讓她多了活下去的信心,此刻雖然她依然止不住顫抖,但是卻已經能清晰思考——現在能做的,最重要的,就是放輕唿吸,保持安靜。


    王眉竭盡全力調整著自己的唿吸,一邊側耳仔細傾聽窗外的動靜,另一邊,掩在袖中的右手再次握緊那片冰涼,雖然不知剛剛自己如何脫險,但定是與這袖中所藏玉牌有關。這玉牌,難道真如那個道士所講,有所神奇?


    心下這疑問一現,王眉便想將玉牌拿出仔細查看。隻是……王眉看了看臉色蒼白的圓嫗,顯然已經被之前的箭羽嚇壞,如果玉牌真有什麽異象,恐怕圓嫗會再次失聲尖叫起來,是以她隻得壓下強烈的好奇心。


    但她仍不禁下意識地再次緊了緊攥拳的右手,她的緊握,卻也讓之前殘留在手上的血跡順著手指的紋路滴落,未等她發現右手上沾染的殘血無聲無息的浸入了那片冰涼,從前方後方不斷傳來的驚叫聲和砍殺聲,以及每一聲驚叫後都會響起臨死前的呻吟便占據了她全部的心神。


    “啊!……”


    “郎君!”


    “救命……”


    “噗!”


    透過車廂不斷傳來車外之人臨死前的呻吟聲夾雜著刀劍聲,它們仿佛織成一張巨大的蛛網,王眉感覺自己仿佛就是那蛛網上奮力掙紮的蚊蠅,她使勁全身力氣將再次升起的恐慌壓下去,不發出任何的聲音,背部靠著的車廂傳來一陣陣陰寒,又似乎有些黏膩,讓她不由自主地又一次想到從那把劍上滴落的鮮血。


    那奇異的感覺再次出現,她仿佛看見那劍上的鮮血一滴一滴,緩慢地滴落在馬車內鋪的白錦上,與她先前吐出的血一起,漸漸染紅了車內的一切,而車外的一切透過那被染得鮮紅的車廂投射進來,將那些持刀的歹人麵容勾勒地無比清楚,甚至他們殺紅的眼睛裏倒影著的人影都無比清晰。


    王眉眼前血紅一片,不僅是這幾日熟悉的人,那血泊中躺著的還有無數不識麵目的身影,甚至還有一些扭曲的肢體,並非人形,而離著她最近的地方,阿母,阿父,大兄,圓嫗……


    手臂突然一痛,是圓嫗由於緊張用力過度,抓疼了王眉。卻也將她從幻覺中驚醒,後背不知何時濕涼一片,剛剛她竟是掉進了自己的臆想中不能自拔。


    一陣笛音緩緩傳來,低沉的音調安撫著王眉因陷入幻境而狂跳的心,柯亭笛*聲仿佛來自遠方,似是知道聽者心中驚慌,它原本並不明快的音調此時極其舒緩地響起,仿若情人間的喁喁私語,令王眉不禁想起那個白衣飄然的人……


    “女郎……”


    圓嫗擔心的腔調再次將王眉從迴憶中拉迴現實,她使勁眨了眨眼睛,仿佛也將剛剛升起的念頭努力眨了出去一樣,她剛剛通紅的雙眼也漸漸恢複了本色。


    先對圓嫗輕輕搖搖頭表示自己沒事,而後王眉吐了一口氣,清醒過來後,疑惑頓生,她是怎麽了?先是陷入殺戮的幻覺中無法自拔,之後又陷入與一個早已無幹之人的迴憶中難以迴神。


    沒等她理清思緒,馬車又是一陣搖晃,王眉和圓嫗跪坐不穩,雙雙滾到了馬車最內側,同時,“咄咄”幾聲鈍響在她們剛剛依靠的車廂一側響起——對方竟然還有弓弩!


    王眉此刻不知怎麽,反倒無比清醒理智起來。難道極度的恐懼竟是麻木?王眉自嘲一笑——自己這種時候還有時間想這些。隨即眼神一凝,透出無比的堅定:要先活下來!和圓嫗一起活下來!


    信念一起,王眉才感覺到自己的變化:不知是剛剛的幻境太過真實,還是如今的境況已經嚴峻到極限,骨子裏升起的冷然已然蓋過所有她的本能反應,她雖然感覺手腳依舊冰冷,卻已經不再顫抖。


    但是——“咳咳咳咳……”


    不知是剛剛撲倒圓嫗的動作太猛,還是她剛剛吐血的緣故,原本就沉積在她胸腔的那股咳意竟是再也壓不住,王眉死命地咳嗽起來。


    手背上傳來點點溫熱,低頭看去,卻是圓嫗滴下的淚水。王眉向她望去,又一次望見她大睜的眼睛中倒映出的麵目毫無血色的自己。


    在心底歎了一口氣,王眉此刻恨透了自己這孱弱的身子。如果,她可以強健些,是否就可以護得自己和圓嫗的周全?


    車外的弓弩手卻不給她遐想的時間,連續不斷的咳音給他們提供了再好不過的指向,隻聽一陣急響,無數弩箭插入車身的聲音令王眉剛剛止住顫抖的身子再次泛起恐懼。感覺身後一沉,竟是圓嫗承受不住驚嚇暈了過去。


    而就在這時,數支箭羽也已攜著風勢透窗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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