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瞫夢語哈哈哈笑:“看來是真的,放了他!”又補充道:“苴蠻子!以後不準再欺負他!”


    度群芳、竹午鬆了一口氣。


    苴蠻子一根筋,眼中隻有主子兩個字,當然他不識字,沒想到自己的忠心行動居然使瞫夢語做起了這個傻兒的保護神,心中懊惱,但瞫夢語的話對他來說就是一道聖旨,雖然極不情願,還是收了劍,高叫了一聲“諾”!明顯是使氣加服從的語調。


    一場戲劇性的事故以瞫夢語戲劇性的笑聲收場。


    瞫夢語覺得突然之間,被樊雲彤進牢之事壓抑了多時的心肺就像被打通了一樣,又能感受到草原新鮮的空氣、嫩草的芳香。就算不多時,這種壓抑還會重來,但她至少在這一瞬間有一種好久沒有的舒暢。


    瞫夢語幾人揚鞭催馬而去。最後麵那名少女迴過頭來看了一會兒身後,估計是馬匹出了什麽小問題,度群芳剛才的注意力在瞫夢語身上,這時認真看這少女,頓覺有些眼熟,心中一亮,正在胡思,隻聽瞫夢語喊道:“如煙姐姐,你快點!”


    那名少女答道:“我不慣騎馬。”度群芳並不熟悉騎術,也能看得出來她動作果然生硬。


    一隊馬兒過去,眾虎賁很快鬆懈下來,各就各位。


    度群芳見他的左邊木莽子再左邊的鹽龍,身材高大,相貌堂堂,**肅立,兩眼不眨,目送一隊人遠去,他身邊的木莽子也是一樣的表情。


    度群芳聽見鹽龍問木莽子:“你剛才為什麽會突然發笑?不要命了?”


    “我聞到一股奇香,忍不住發笑。”


    鹽龍心中吃了一驚,暗想:“他說的應該是美人身上的四四花香,香味很淡,他卻聞得出來,難道他也是什麽蛇變的?”便試探道:“你我是同類?”


    因為自己是蛇變的,便在鹽龍的意識中認為,所有人都是其他什麽東西變的,或許隻是他們自己不知道而已,大約瞫夢語應該是什麽花變的,才會如此美麗;瞫夢龍可能是什麽樹變的,才會木枘;樊雲彤估計就是柳葉劍變的了。木莽子嘛,或許是石頭變的。


    不知木莽子明沒明白他的意思,笑道:“或是。”


    鹽龍暗喜,以為有了個同伴。


    度群芳聽他二人說閑話,對鹽龍剛才出口相救木莽子心存一點感激,道:“鹽龍兄,最後麵的那個女子是誰?”鹽龍不言。


    群芳又道:“聽說你是林雲觀來的,我是萬風寨的。”


    鹽龍仍不言,一動不動,目視前方,看著瞫夢語很快就要消失在一座草棚的後麵。


    度群芳右邊的一個虎賁道:“你休管他,他就這樣。你才來的?”


    度群芳點了點頭,那虎賁道:“兄弟你問這幹嗎?”


    “感覺有點麵熟。”


    那人笑道:“怎麽會?我才是第二次見到,是侍女,叫如煙。就是打入天坑那個刺客的妹妹,搞不懂,褪了毛的鳥兒還能飛上天,反而到了小主人身邊。”


    度群芳暗道:“這就對了。”醒悟過來,看身邊的木莽子,見他跟鹽龍一樣,仍然盯著前方,但他不會認為他們是在繼續盯著瞫夢語離去的方向,尤其是木莽絕對不會。


    當晚塌上,度群芳反複想虎安宮門所見到的那個女子,又迴憶在荼氏白馬壩六方坪麻袋中見到的情形,一會兒又想起殺死相胤的情節,一會兒又想到打入天坑的那個楚國長頸武士,腦中混亂,一夜不安。


    又突然想到:“我目今雖是進了虎安宮中,卻並不方便與她交談,更不用說交給她那個整出大麻煩的庸國虎符了”。


    一個瞌睡之後,度群芳計上心來,暗自讚歎自己想出這個方兒。如此這般拿定主意。


    第三日上午,恰好輪到休息,度群芳麻起膽子又去求見山師主將牟誠。


    度群芳這種人,就憑身上的虎安宮虎賁短劍,走起路來衣尖角都可以掃死人,一進山師營,就有人前來打招唿,曾經在浪卒營收拾過他的武士嫉妒、羨慕不已,此時此刻,他的自我感覺那個狀態之好。


    進了牟誠帳中,牟誠見他臉上的淤傷,除了眼睛圈還顯青,其他部位基本沒有了,才發現居然是一個美男子,尚在虎安山第一美男相美之上,暗道:“度鐸兄有兒如此,沒有遺憾了。”


    同時,牟誠明白當時牟忠等人不過是以戲弄為主,並未下狠手,請度群芳坐,度群芳稱“不敢”,站著與牟誠說話。


    牟誠笑道:“你進了虎安宮中一月餘,也不想起來看我,今日哪股水發了,想起了?”


    “將軍大忙,不敢打擾。且我不能隨意外出。”


    牟誠笑道:“無事不開卜,有求才敬神,你今日來必是有事,開門見山。”


    “多謝將軍,那我就直說了,我想去做公子的侍衛。”


    “沒有一個虎賁不想做公子的侍衛。這卻難了。”


    度群芳笑道:“別人難,將軍你不難。”


    “此話怎講?”


    “你能把死人送進虎安宮,還有什麽做不到?”


    牟誠哈哈大笑:“不愧是果五源的外孫、果艮風的侄兒,伶牙俐齒。我早曉得你還會來找我。”


    “將軍如何得知?”


    “很簡單,瞫慶一定會收拾你。你果然就想到如果到了公子身邊,他就不好對你如何了。其實,對你來說,最穩當的地方就是到我的山師營來,到我身邊來。”


    “將軍,你錯了,瞫慶對我很客氣。”見牟誠將信將疑,度群芳補充道:“不是一般的客氣。”


    “哦?”牟誠笑道:“這倒是有可能,敗軍之將,不敢言勇嘛。”


    “所以,我特來求將軍。”


    牟誠想了想,道:“這樣,公子的侍衛暫時無缺,夢語的一名侍衛多次提出要到山師營中來,好去上戰場,到時你去任她的侍衛,如何?如果你不是萬風寨果五源的親外孫,武功又極出眾,我斷然也不敢現在就答應幫這個忙。”


    度群芳心想這樣也行,先方便移交了虎符,再作打算,心中暗喜,今日什麽日子?想什麽來什麽,真是運氣來了擋都擋不住。卻假裝不太如意,輕笑道:“多謝將軍!”


    “謝早了。你不要撈起半頭就開跑。我話還沒有說完。女主子的侍衛,必須經邑君同意,我還不敢擔保,這是其一。其二,我先說透切,給女主子當侍衛,是不會上戰場的,你要先想好。 不要到時,咳嗽沒好又發喘,又來找我的麻煩。”


    “幫人幫到底,渡人渡到岸。”


    “打住!從此,你各人憑本事,休再來煩我。”牟誠擺了擺手笑道。


    度群芳在幾名山師武士的吹捧之中出了山師營,慢步草地上,反複想一個從前天起就一直沒有答案的事:“那巫氏女有何神助,幾個月中便從死刑犯變成了瞫夢語的貼身侍女?開什麽玩笑?”


    此事得從數十日前補說起。卻說當時,巫妮進了虎安宮為奴,做些洗滌打掃之事。


    這一日下午,已是進宮多日,正在清理菜蔬,隻聽得大廚房的老女奴叫她,趕忙過去。


    老婦道:“不曉得如雲那女充到哪裏去了?才來說急著要新做的麥怡,取來了,又不見人影影。你快快給小女主她們送去。就是上次你幫如雲送龍鳳湯去過的那園門口。”


    巫妮接過一個小竹籃,那老女奴嘴裏在咕隆什麽。


    巫妮抿嘴微笑了一下,不敢怠慢。出了房,轉過數條廊道,到了瞫夢語所居的溫夢園,站在園門口喊了幾聲“如雲姐姐”,無人迴答。


    進了園內,裏麵假山真竹、矮樹青草,花團錦簇,雖不算大,卻是十分別致,進了十五六步,見到一口小水池,細水長流,清澈見底,水底有些小水草,紅鯉慢遊,池中一方硬青長扁石,高兩人許,形如一片直立的蘭葉,隱約可見上麵有魚兒、花草等線條圖案,表麵卻光滑,上麵立書四個大字:“夢凝煙語。”


    巫妮暗想:“宮中各處文字本就不多,且多是巴人圖案,這裏卻有幾個顓頊文字符號,原來她的名字是從這裏來的”。


    又喊了兩聲,還是無人應答,巫妮手提竹籃沿池子慢慢轉到背後,見硬石麵上又有四個顓頊文字:“漁水歡歌”。


    轉迴原處,巫妮再看那“夢凝煙語”四個字,若有所思。


    正在這當兒,瞫夢語從母親處迴來,見一女子在水池邊發呆,雖是身穿粗衣,卻是婷婷玉立,於是輕聲對身後一個小侍女道:“看她背影,像是巴嬋姐姐。”


    小侍女叫做如意,來自苴氏部族,本名苴杏花,夢語改稱“如意”,道:“哪個巴嬋?沒見過。”


    瞫夢語輕笑道:“你莫進去,看我嚇她一跳。”如意心想,這主子一時想起那個在枳都牢中的男人,茶水無味,寢食不安,一時又要捉弄人,真的是看不懂了。不敢說出來。


    瞫夢語輕手輕腳進了園門,聽那女子歎了口氣,自言自語道:“夢凝是空,煙語是虛。”


    瞫夢語暗暗吃驚,想聽她還說什麽。


    巫妮又呆呆看了不一大會兒,轉過身來,卻見瞫夢語不知幾時站在她身後,真個吃了一驚,忙道:“我是來送麥怡的。”


    瞫夢語笑道:“嚇倒沒有?如雲呢?”


    “她去點了吃食就先走了。”


    “你剛才說什麽?”


    巫妮低著頭道:“沒說什麽。”


    說話間,如意已進了園,接過巫妮手中的竹籃子,進一間屋子去了。


    “你認識上麵的文字,就是外麵大國的字?”


    “略識得幾個。”


    瞫夢語驚喜道:“草原上隻有幾個人能認外麵大國的字,你卻認得,難得。”


    巫妮不想多說,道:“容先告辭。”


    瞫夢語道:“你叫什麽?”


    正在這時,侍女如雲急匆匆進了園,笑道:“哎呀呀!”話未出口,見有外人在,急住了口。


    巫妮道:“奴女告退。”禮別夢語。


    瞫夢語眼看巫妮背影,對如雲道:“你跑那裏去了?”


    “我去點了麥怡,正在春雨亭等,卻見甘草姐姐帶了她小兒子來見夫人,便過去跟她說了好些話。轉去取時,說有人送來了,於是急匆匆趕迴來。”


    瞫夢語喜道:“甘草姐姐來了?我這就去找她擺龍門陣。自從她嫁給了瞫丁哥哥,很快就生了兒子,沒見過幾次。”


    如雲笑道:“哪裏很快就生了,也有一年呢。還是先吃了呢。”


    瞫夢語道:“不如拿去給甘草姐姐的兒子吃。”


    如雲笑道:“牙齒還沒長,用舌頭吃?”


    “含在嘴裏便化了,如何不能吃?”


    如雲道:“又不是什麽稀奇的東西。再有,拿起去,倒還得夫人數落。”


    “這話有理。” 夢語道。


    瞫夢語轉個身進了屋,從一個櫃子中取出一支銅勺,再出來對如雲道:“上了灰,你去洗淨。”


    如雲接過一看,銅勺不大,十分精巧,上麵有五個圖案,分別是鳥、魚、象、蛇、龜,龜居中央,栩栩如生,笑道:“這不大個勺兒,上麵刻這多活物。從未見過,哪裏來的?”


    “這是上次到林雲觀去,見了杜夫子這勺兒精致,向他討的,他說來自蜀國。”


    如雲笑道:“虎安宮什麽好玩意沒有,去當討口子。況這勺兒稍大了,吃幾塊麥怡,又不喝湯,哪裏用得上。”


    夢語道:“沒讓你這就用,我是想送給甘草姐姐的兒子當個玩意。”


    如雲笑道:“他那小嘴巴要長多少年,才送勺得進口。不如把上次在龜亭帶迴來的玉環送他。”


    瞫夢語無聊得緊,又想去枳都,見麵是不可能的,離得那個人近點也是好的,於是一個多月前隨迴草原探親的瞫瑞之女瞫芳去了枳都,隨後相約到江洲去遊了一趟,其間去了一座山,那山名叫塗山(今重慶南岸)。


    當地傳說,塗山是大禹妻子的娘家,《巴誌》記載:“禹娶於塗山,辛壬癸甲而去,生子啟……”。傳說大禹出生於今四川省北川縣石泉鎮石紐山,?年三十,尚未婚,奉虞舜命治水,順江而下,到了江洲治水,與當地塗山氏少女女嬌相愛,結為夫妻。


    瞫夢語那次出行,還去了她們認為更有趣的地方,就是巴國最大、最熱鬧的交易市場龜亭市(晉時稱新市裏,大約在今重慶市區冬筍壩巴人遺址之東南),帶迴不少小玩物。


    瞫夢語道:“一起送他。”


    如意早從竹籃子裏取了一個裝有麥怡的喇叭狀圈足淺盤陶豆,夢語吃了一小塊麥怡,道:“好吃,我不吃了,你們吃。”如雲、如意各吃了一點。


    瞫夢語道:“剛才送麥怡來的姐姐是誰,怎沒見過?”


    如雲道:“倒八代人黴的,你哪能見過!在廚房裏做粗活。”


    “叫什麽名?”


    “名字不清楚,隻曉得是打入天坑那家的女兒。”


    瞫夢語驚道:“原來是她!走,去見甘草姐姐。”


    瞫夢語、如雲、如意三人到夫人的溫香園去見甘草,逗幾月大的甘草兒子說話。正歡笑,樸雪梅正好進宮來,夫人更是歡喜。


    瞫夢語隻短暫見過巫妮一麵,但印象深刻,一方麵覺得她說話、走路都與虎安宮裏的其他女子大有不同,按現在的說法,就是氣質不同,好象曾經見過一樣,有一種不明原由的親切感,另一方麵對她的遭遇有些同情,這是瞫夢語天性的善良使然,趁勢央求夫人讓內務總管存燾將巫妮派給她做侍女。


    巫妮本是心靈手巧,自來懂事,經過一場大難,更加眼睛看事,進了溫夢園中,小心謹慎服侍瞫夢語,深得歡喜;又兼識些書,是瞫夢語自愧不及的,不多日,夢語一時也離不得她,比當日甘草更甚,二人慢慢便成了知已。


    一日,不知瞫夢語又聽說了何樣雜書,或是想到何事,歎息道:“人生如過眼雲煙。”像她母親一樣,又來了改名的愛好,道:“溫夢園中已有了如雲,今後巫妮就叫如煙。”眾人便隻知有如煙,不知有巫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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