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關快到,平都伯部之前發生的一件轟動巴國朝野的事情,事發幾個月了,才引發虎安宮裏一場唇槍舌戰。


    當年秋,平都伯部一子部族遭災,當年之賦所欠多數,平都伯令人催繳,處置不當,引發暴力抗賦,被鎮壓下去, 挑頭的人被殺,有八名惹事武士逃到虎安山投奔瞫夢龍,改名換姓。


    入冬後,相善得知,認為宜將八人押送給平都伯處置,報與虎安伯,但夢龍在去鬱水前已將八人放到不知什麽地方藏了起來。因夢龍接著又去了枳都,此事就一直擱置。


    現在夢龍迴來了,瞫伯召集心腹來商議處置辦法。


    相善道:“ 此事公子處置十分不當。其一,天下無不透風的牆,將來平都伯知了消息,雙方都不好看,若是江州再怪罪,更不好說;其二,收留造反奴隸,是助長叛亂之風。”


    夢龍道:“如今正是用人之際,八人武功高強,隱姓埋名為己用,並無人知,無有不妥。況且,我已問清,這幾人雖為隸民,本有戰功,不受獎賞,本就不公,若有獎賞,自然可以抵賦,怎會武力相抗?”


    相善道:“公子此言,危也!邑君,請逐客卿鄧路!”


    瞫伯道:“現在說夢龍做的事,怎麽扯到鄧夫子身上?”


    相善道:“夢龍年少,好比一塊白布,著染料則色永不裉。自鄧夫子到虎安山,向夢龍鼓吹吳起,便應當逐出虎安山。”


    鄧路到虎安山後,為防不測,一向對政事發言不多,此時道:“相大夫誤會,我隻講兵法,不講其他,吳起一代名將,自 然要講到。”


    相善道:“夢龍幾次提出奴隸有戰功,可為國人,此是變祖宗之法,難道也是兵法?”


    鄧路尚未及言,山師五佰長牟誠道:“依末將看來,這本是一件好事,可提高戰力。”


    若春沛也道:“祖宗成法,也是人興的,並非一成不能變。”


    相善道:“春沛擅講故事,今日不妨聽老夫講一則。很久以前,金巴山上,有一個男子喜歡穿女人衣衫,不倫不類,一次被一夥野人搶去。發現是他個男人,野人大怒,割了他的陽物,道:‘看你還穿不穿不該穿的衣裳’。改祖宗之法,便是胡亂穿衣!”


    鄧路道:“今日,鄧某也湊個執鬧,也講一則故事。黃國有一位小世子,從小最喜歡各式各樣的帽。隨國人送他一頂純金的美冠,人人羨慕,個個稱讚,他因此一時也不摘下來,任何人相勸,也不換帽。隨年長,再取不下來,不僅世子被廢了,還成了個傻子。這便是不變的好處。”


    有人笑道:“他也不嫌重。”


    瞫伯道:“不說這些閑話,議正事。”


    夢龍道:“當時,平都八人如熱鍋上的螞蟻,走投無路,方才前來投虎安宮,卻將他們交出,不僅是我不義,且是虎安宮不義!況且,此事並無人知,有何顧忌?”


    相善道:“公子說無人知,我怎麽知了?”


    夢龍一時氣來,道:“相大夫到處有人,當然能知!”


    瞫伯喝道:“大堂之上,信口雌黃!”


    爭執不下,夢龍讓步,提出驅逐出境,最後瞫伯慮及貴族整體利益,仍聽相善之言,令將八人綁還平都,皆被處死。此事,夢龍最不能自諒的是認為八人走投無路投奔自己,反而差不多是被自己送上了斷頭台,是不義之舉,長時不能釋懷。


    對虎安山人來說,寒冬未畢是煩惱的季節,漫山的積雪帶來別樣的體驗和快樂,當瞫夢龍兄妹和夥伴們在滑雪、打雪仗中消耗了太多能量之後,自然界對這片草原的補給又開始了—————已是到了次年二月,樹木開始發芽,冬眠的動物開始蘇醒。


    若春沛按年前之議,正作去共氏的準備,瞫夫人緊急召見。


    若春沛不知何事,急進虎安宮溫香園,這是他第一次到這裏來,想到:“若非事不得己,不會召我到這裏來。”忐忑不安。


    見過夫人,不及坐定,春沛道:“夫人何事,如此緊張?”


    “你先請坐,且聽我講來。意想不到的是,一件偶然的事情,惹出一件大麻煩來。其中之事,也是最近才打聽清楚。”


    聽夫人講來,若春沛才明白原來是下麵的這件事:


    年前,枳侯病重,夫人、夢龍、夢語去枳都探病。


    其間有一天,六公子巴平安突然來訪,原因是巴國大夫韓微受君命巡視多個部族,來到枳都,聽說枳侯病重,因以前有交情,故來探望枳侯,平安陪同一起來。


    探過病情,離開之時,遇到瞫瑞之女瞫芳、瞫夢語、鄂桂花、巴嬋幾個女子從外麵迴來,迴避不及,隻得相見。


    迴到府中,巴平安宴請韓微,酒後問韓微:“鄂桂花如何?”


    韓微迴答說:“觀其麵相,也曾聽聞,鄂桂花端莊美麗,可為後妃。但要論絕色,非瞫玉之女莫屬。”


    平安點頭,說:“可惜年齡尚小。”


    “我迴江洲,當上書君上,令將此女送到江州宮中,視同公主,教習禮儀、歌舞、琴棋,送與楚王,或其他大國國君,為保巴一策。”


    巴平安以為韓微說的不過是個笑話,想不到他迴到江洲,欲學越國大夫範蠡,果真上表,請將瞫夢語當作當年的西施培養。


    巴國主正打算下旨。


    春沛道:“消息是否可靠?”


    “一定可靠。”


    “夫人急找我來,意思我已明白。夫人,你還記得當年若氏小美人之事嗎?”


    夫人道:“我當然記得!否則,怎麽會請你來?”


    春沛笑道:“女人的事情,最好還是找女人解決。隻要國君旨意未下,此事並不為難。”


    夫人道:“你如此說,我放心多了。請你去江洲一趟,需要準備什麽,隻管開口。”


    “事不宜遲,我即刻便可出發。”


    夫人請來丈夫略為商議,若春沛次日便與從人出發,攜帶寶物,到了江洲,重點想法拜訪了巴主當前最寵愛的一個美人。


    事情輕鬆搞定,若春沛迴到虎安山,已是月底最後幾日,與瞫夢龍一起,帶了從人、禮物去共氏。


    出了草原,經過萬風寨、龍水壩,到達進入虎安山唯一的渡口龍溪口。


    盤瓠湖三河口舟師主將樸延滄、苴氏首領苴倉及其侄苴垣早已率人等候,渡過江去,幾百級石階上麵就是苴氏寨。


    苴氏寨依山傍水而建,其後山稱為火巴山,後人稱為羅英山,屬於武陵山係,山中多煤。


    石級路上,若春沛與苴倉說笑,夢龍與苴垣跟在後麵邊說邊看邊走。前麵有武士開路,樸延滄率一隊武士在後麵護衛。


    苴垣,比夢龍長三四歲,是虎安宮糧草總管苴懷之子,且苴懷隻有這一個子女,身材中等,麵容較清秀,會武功,功力不高,但他受父親影響,善於理財,也有見識。因他常運賦品等到虎安宮中,或去探望父親,因此與夢龍熟識,夢龍很賞識他,不是賞識武功,而是賞識他理財的特長。


    離寨門還有數十步,聽到左邊傳來喝彩聲。夢龍對走在前麵的若春沛和苴倉道:“你們先進寨,我去四下看看。”


    夢龍、苴垣、虎安宮侍衛瞫丁和幾名侍衛轉到左邊的石板支路,走過五六十步,有一大塊不太規則的泥土壩,約兩三百平米,邊上有五顆幾百年的古樹,都是榕樹,其中靠江邊北麵一顆,西麵兩顆,其他兩方各有一顆,像五把稱開的大傘遮在泥土壩四周一樣,因此丹涪水人稱為黃桷壩,也稱“五根樹”,過船、過路的人喜歡到樹下來歇個腳,尤其是熱天,苴氏人也及時擺上簡陋的攤位,提供涼開水,交換貨物。


    壩子上,有十幾個小子,大的十三四歲,小的十餘歲,赤膊露足,一排兒高矮不一、前後不齊站在離東南方的一顆、也是最大的一顆黃桷樹二十餘步的地方,背對夢龍去的方向。


    夢龍對苴垣道:“他們在做什麽?”


    “應是在比投劍。”巴人最喜歡的兵器是柳葉劍,形如柳葉,長約五十公分,青青銅材質。柳葉劍是一種短劍,比楚劍短,利於在叢林中施展,除了格鬥,他們還喜歡用來投擲。


    瞫夢龍非常喜歡投擲短劍,技術很高,聽說是比投劍,來了興趣,對苴垣和隨從道:“休要驚動,看他們如何投。”


    幾人走到進壩路口的兩顆黃桷樹中間不動,靜靜觀看。那幫小子專心在比賽,全然沒有發覺來了外人。


    不一會,隻見那排小子向兩邊分開四五步,中間一個小子未動,提起短劍,抬手一揚,短劍從他頭頂右上方飛了出去。


    出乎夢龍意外的是,那短劍像失去控製一樣,在空中轉圈,越轉越快,越轉越快,突然,“叱”的一聲,隨後是那排小子使勁喝彩。


    夢龍並沒看清楚刺中的什麽,聽小子們喝彩,受到感染,也叫道:“好!”


    聽有人叫好,那排小子才迴過頭來,見一個青年,穿著華麗,氣質不凡,身邊是苴垣,後麵是幾名雄糾糾的武士,不知何人,呆著不動。


    突然,小子群中一人叫道:“夢龍公子?”


    苴垣笑道:“你小子有眼有珠!”


    那小子道:“我見過虎賁瞫丁。”


    瞫丁道:“我是瞫丁,你是誰?”


    “苴蠻子!”那小子邊說邊向這邊走來,其他小子也跟他一起過來。


    夢龍迎麵過去相見。夢龍見苴蠻子年約十二三歲,皮膚黝黑,相當結實,笑對他道:“我是瞫夢龍,你們剛才比的什麽?”


    苴蠻子道:“剛才那一劍,稱為短劍旋轉刺,是絕活。”


    夢龍道:“怎麽個絕法?”


    苴蠻子道:“我也說不出來,反正那劍轉了無數個圈,然後就刺中了。”


    夢龍道:“剛才刺的什麽?我先去看看。”


    那幫小子讓開一條路,苴蠻子領路,隨後夢龍、苴垣、瞫丁幾人,走到那顆黃桷樹下。


    夢龍抬眼一看,那支短劍刺在穩定在黃桷樹杈上的一塊方形靶子的正中心,劍身前三分之一已穿透厚約三寸的木質靶子,暗道:“既準又有力。”


    夢龍道:“剛才我沒看明白,苴蠻子,你可否再投一次,讓我見識見識?”


    “公子,我不會旋轉刺,我會格鬥!”


    苴垣道:“那剛才是誰投的?”


    這時,一個小子叫道:“我投的!”


    夢龍看他,與苴蠻子年齡、身體條件差不多,又是一塊習武的超級好料子,但要稍高長,問道:“你是誰?”


    “我叫龍佑。”


    苴垣道:“龍佑,你再投一次。”


    眾人重又聚集在黃桷樹下,苴蠻子取下靶子上的劍,交給龍佑。


    夢龍心想:“從未見過什麽旋轉刺,莫非他用的劍與眾不同?”便道:“可否用我的劍。”邊說邊解下劍。


    龍佑看了夢龍一眼,道:“有何不可。”


    龍佑接過夢龍手中的寶劍,握住劍柄,感覺他隨手用力一揚,寶劍像一個金盤子向前飛轉,又是“叱”的一聲,寶劍從剛才一劍在靶子上留下的傷口邊上穿了過去,劍柄掛在靶子上。


    夢龍吃了一驚,率先喝彩,眾人齊喝。


    瞫丁對夢龍笑道:“我還是沒看清楚是如何上靶的。”


    夢龍也笑道:“我也沒看清楚。”


    苴垣道:“龍佑,再來一次。”


    瞫丁道:“樹上有小鳥,可否投射活物?”


    龍估道:“你想吃鳥肉?”


    瞫夢龍道:“我看不必了。”苴蠻子早已取下夢龍的寶劍,龍佑又試了一次,又中靶。眾人又喝彩。


    夢龍道:“你還有何技法?”


    苴蠻子此時甘當劍童,又送迴來寶劍,這次龍佑把劍身平放在左手掌中,輕輕送了出去,寶劍就像一片柳葉,滑行在風中,停留在靶子上的同時,喝彩聲再次響起。


    一支青銅短劍,在龍佑手中,一共玩出了五六個花樣。


    夢龍讚道:“果然是個絕活!”


    龍佑道:“我算什麽。短劍在四哥手中,就像雜耍一般,才是想到哪劍到哪,百發百中。”


    夢龍小驚,道:“可在此處?請試試!”


    龍佑道:“四哥不在這裏。”


    夢龍道:“在哪裏?”


    苴蠻子道:“公子,休聽他胡說,龍佑說他有個哥哥叫龍四,可我們從來沒有見到過,他又說是個傻子,怎麽會劍法了得?肯定是在騙人。”


    突然,龍佑抽出寶劍,怒道:“你敢誣我騙人,先刺透你!我看你也是個傻子!”


    “我會怕你!”苴蠻子的劍也隨聲出了鞘。


    苴垣喝道:“幹什麽!公子在此,誰敢胡來!”


    夢龍笑道:“你兩個小子,性子比紅麵虎還要急燥。”兩個小子收了劍。


    正在這時,跑來一人,叫道:“若行人、苴寨主請公子快去,祭祀儀式準備好了!”原來正值三月初,當地巴人有祭祀蛇神的傳統。


    苴垣道:“公子,有請。”夢龍看了看表演擲劍的小子,道:“將來到虎安宮來做虎賁!”


    苴蠻子先叫道:“公子,我的武功,早就可以去做虎賁了!”


    夢龍笑道:“才聽說你武功不錯,但須更好了再來!”


    苴蠻子認真道:“一言為定!”


    夢龍道:“丹涪水作證!”


    辭別這幫小子,迴到寬闊的進寨石級道上,夢龍問苴垣:“剛才擲劍的小子叫龍佑,記得丹涪水沒有龍氏部族,是哪個子部族的?他還會其他兵器嗎?”


    “劍術不錯,但我也是第一次見到他投擲刺的功夫。龍佑不是苴氏部族的,他是小人的母親部族的人,到這裏才一個多月。”


    夢龍點點頭,道:“你母親屬於哪個部族?”


    “家母的部族多年前便失落了,母親、舅父從來避而不談。”


    “理解。一些古老的部族戰敗後,四分五裂,有的隱居深山,有的改名換姓,自求生存。”


    “正是如此。差不多每隔幾年,又有我母族的人尋路來到苴氏寨。”


    夢龍點頭表示讚同,道:“那個龍佑的旋轉刺,有點意思。”


    緊隨夢龍身後的瞫丁道:“那小子來曆不明,投劍百發百中,若使暗器,最是難防,要小心為好”。


    夢龍笑道:“還是孩子,何須多心。不論來自什麽部族,隻要武功高強,願意放下仇恨,效忠虎安山,均可送到虎安宮為虎賁。”苴垣“諾”了一聲。


    那幫小子聽說祭祀儀式要開始了,也在後麵跟著進了寨。


    當晚,宿苴氏寨,瞫夢龍第一次享受處女侍寢,開了戒,但因為酒醉,第二天記不得具體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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