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漸漸西落,將應天府散落的一片金黃,蔥蔥鬱鬱。


    可這片金黃絲毫沒能改變應天府的‘淒涼’之感,大街上一個人影都沒有,一陣冷風過境,塵土飛揚。


    現在已經不需要有人出來砸店了,或許是感覺到了氣氛不一樣,越來越多的商鋪加入了關門的行列,由此不斷的擴大,遍及了整個應天府,還有這向周邊府縣蔓延的跡象。


    無數人在暗地裏議論紛紛,猜測不斷,不知道這件事會怎麽了結,憂慮異常。


    秦淮河北岸,邡悠樓。


    這是鹽商中最大的一個酒樓,在秦淮河上是一大標誌。


    此刻聚集了數十人,分四桌,每一桌都是衣衫華貴,滿身富態。


    徽幫的陳胖子坐在主位邊上,一臉大喜的端著杯子,向著隔了一座位的貌似六十多的老者,舉著酒杯大聲道“三叔,這次全仰仗您了!”


    坐在主位上的老者,神色平淡,抬眼看了他一眼,緩慢的端起酒杯,然後一揚而盡。


    陳胖子大喜,連忙又給倒上,接著環顧一圈,聲音滿是激動的道:“諸位,今天我們讓巡撫衙門,讓朝廷看到了我們的實力!我相信用不了多久,朝廷一定會妥協,更改鹽政,否者,我們絕不退讓!”


    “絕不退讓!”


    “絕不退讓!”


    “絕不退讓!”


    酒樓裏的人都跟著大叫,神色堅定,目光灼灼。


    他們都是‘新政’的‘受害者’,此刻聚集在一起不單單隻是為了反對‘鹽政’,他們是要讓朝廷看到他們的實力,廢除整個‘景正新政’!


    陳胖子眼見將情緒調動起來了,滿意一笑,轉頭看向主座上的那位‘三叔’,一臉熱切的道“三叔,你說幾句吧,我們大夥都是為了你來的。”


    陳胖子話音一落,酒樓裏為之一靜,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這位‘三叔’。


    老者抬頭看了眼眾人,眼神裏微光一閃,蒼老的臉上沒有什麽表情,淡淡的開口道:“老夫也沒有什麽話可說,所謂的‘官逼民反’,我等也是不得不為,在座諸位的損失,有多少算多少,老夫會悉數奉上,決不讓大家吃虧!”


    眾人一聽都是大喜,嘴上還是客套的道:“三叔說笑了,哪能要三叔給。”


    “是是,我們都是為反對朝廷的‘昏政’,還要多謝三叔挑頭……”


    “自然是我等自負,定然也用不了多久,三叔無需擔憂!”


    陳胖子聽著一群人一個個表忠心,他連忙跟上道:“三叔放心,十天半月我們撐得住!三叔不需為我等分心……”


    這‘三叔’聽著,微微頜首,過了一會兒道:“我知道你們的擔憂,不過都多餘了。南直隸對朝廷,對大明的重要性超過你們想象,皇上絕對不敢亂來!”


    陳胖子聞言心裏就大鬆,在座的也都麵露笑容。


    朝廷現在的稅糧六成以上來自江南,江南八成以上來自南直隸,稅銀更是直接超過七成!


    試問,誰敢在南直隸亂來?


    ‘三叔’將這群人的表情盡收眼底,臉上出現一點表情,微笑著道“巡撫衙門沒有動靜,就說明他們知道事情的嚴重,正在商討,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將事情不多擴大,事情越大,我們成功的就越多,說不得就能迴到天啟四年……”


    作為商人,他們不希望有稅,不希望突然冒出來的亂八七糟的‘公約’,‘準則’,‘規定’,他們渴望迴到天啟以前,那是現在的他們,夢寐以求的世界!


    “三叔說的是!”


    “揚.州那邊已經動起來了,曹大人據說還寫了親筆信……”


    “畢自康大人也寫了,蘇.州那邊也要跟著來了!”


    “大事可期啊!”


    一群人都很激動,七嘴八舌。


    這‘三叔’神色不動,在這坐了一會兒,便走了。


    一群人自然是起身相送,熱情無比。


    巡撫衙門。


    方孔邵,許傑,施邦曜等人都在密議。


    許傑道“方大人,刑獄司可以直接從總督府那邊要人,然後對現有衙役的進行大量裁撤,這樣就都會聽我們的……”


    施邦曜道“下官讚同。刑獄司連夜組建,明日我等訓練一番,定可大用。”


    那主簿道:“督政院也可一用,既然王北承‘投誠’,那就應該拿出投名狀來了……”


    “這次之後,必然案件頗多,大理寺不妨先搭個架子……”


    “人手倒是不缺,不管是中立的,還是支持的,現在都可拉攏過來……”


    “不錯,省報,府報也該立起來,士林之間輿情必須掌握在巡撫衙門手中!”


    方孔邵靜靜的聽著,心裏頗為欣慰,白天之前他還是孤家寡人,今日就有了這麽多幫手,這些諫言都可迅速成效。


    “好,不要浪費時間!”


    方孔邵站起來,沉聲道:“連夜行動!”


    “遵命!”一群人站起來,肅聲應道。


    眾人剛要離開,方孔邵又道“許大人留一下。”


    許傑一怔,轉身又走迴來。


    方孔邵眼神微微猶豫,還是開口道“許大人,皇上……那邊你有什麽消息?”


    許傑頓時就明白方孔邵的意思了,道:“大人不用擔心,下官未曾與皇上有過私下聯係。”


    方孔邵其實是想求見朱栩,探一探他的想法,見如此便道:“嗯,這幾天受累,過幾日再為你辦一個盛大的歡迎宴。”


    許傑倒是不在乎,應了一聲便出去。


    巡撫衙門有太多的事情要做,對於‘新政’來說,百廢待興都不為過。


    吳家大院。


    曾經輝煌,熱鬧,車水馬龍,人潮如織的吳家大院,現在靜寂的可怕,黑燈瞎火,沒有一絲的生氣。


    這裏在過去是勳貴,高官,富商們熱衷來的地方,哪怕是當初的六部尚書,魏國公等人都是這裏的常客。


    一處幽暗的房間內,一個蒼老的不行的老者斜躺在搖椅上,閉著眼,一動不動,沒有一點生氣,甚至說外人都難以分清他是否活著。


    在他不遠處,還有三個老者,六七十的模樣,坐在椅子上,身體前傾,頗為恭敬。


    右側的一個看著搖椅上的老者,皺眉道:“父親,我們真的要這麽做嗎?景正不是天啟,也不是萬曆,不能用常理揣度。”


    中間一個頓時冷哼一聲,道:“大哥,沒什麽好怕的!景正要逼死我們,沒那麽容易!”


    最左側的看著閉目,沒有一點氣息的老者,沉吟著道:“父親,現在已經開始,沒有迴頭路,既然景正已經到了應天府,下一步我們該如何做?”


    搖椅上的老者一動不動,好半晌才緩慢的睜開眼,雙眼渾濁的已經看不清瞳孔,臉上都是深深的皺紋,嘴唇幹燥的裂開,他的聲音有些斷斷續續,每一個字都好似很費力氣,可每一個字都異常的清晰:“亦……步……亦……趨……見……好……就……收……”


    三兄弟聽著父親的話,都不由得一愣,繼而思索起來。


    吳老太爺是萬曆朝的禮部尚書,深得萬曆信任,在官場上摸爬滾打近六十多年,從嘉靖朝的內閣爭鬥,再到萬曆年間的‘國本之爭’,他都看到過,甚至很多都親身經曆,政治智慧不是幾個兒子可比的。


    中間的吳老二左右看了眼兩個兄弟,看向老者道“父親,關於稅糧……”


    老大頓時就臉色一變,道:“如果南直隸的稅糧減少一半,景正一定不會善罷甘休的,這個不能……”


    老三沒有說話,沉著臉。


    他們吳家的能量很大,有太多的辦法的讓南直隸的稅糧減少,減少到一定程度就會讓朝廷,讓皇帝感覺到‘疼痛’,迫使他們做出改變。可這不是沒有副作用,那就是朝廷或者景正會報複,這種報複不是他們能夠承受得起的。


    ——現在已經不是天啟以前了,當今的景正不講規矩!


    吳老大的話音剛剛落下,吳老二火氣立馬又上來,怒聲道:“景正已經把我們逼到這個地步,難道我們還要去搖尾乞憐嗎?”


    吳老太眉頭一皺,道:“‘景正新政’雖然值得商榷,但我們也不能太過,否則……”


    “否者能把我們怎麽樣?”吳老二的怒氣徹底被激發出來,直接冷聲道:“否則如何!我們吳家也不是好欺負的,南直隸的鹽商,糧商哪一個不討厭新政,隻要我們擰成一股繩,景正一定會知道厲害!”


    吳老太爺雙眼已經緩緩閉上,他在節省一切力氣。


    吳老三聽著兩個哥哥爭論起來,不由得皺眉道:“聽父親說。”在吳家這一代中,吳老三是核心的地位。


    兩人馬上就閉嘴,轉頭看向老者。


    但是老者沒有說話,一直都沒有說話。


    三兄弟對視一眼,然後站起來,對著老者微微躬身後就退了出去。


    三兄弟在另一間密室聚集在一起,都麵沉似水。


    雖然外麵的‘事業’如火如荼,給了整個南直隸一個驚喜,可接下來的事情更加麻煩,需要更小心的應對以及操作。


    一不小心,他們吳家都要跟著陪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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