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院子的人都去迎接黃承元,大堂裏的朱栩紋絲不動,端著酒杯,神色淡然而笑。


    柳如是見朱栩不動,她也沒有起身,眼神裏笑意更多,眉宇間有著絲絲嫵媚。


    陳子龍已經站起來了,轉頭看著朱栩與柳如是都沒有動,神色微冷,猶豫著還是向門口走去。


    黃承元不是一個人來的,還有巡撫衙門的參政,參議,五六個人,再加上帶著的隨從,場麵頗為盛大,算是給足了楊鳳仲這位老牌清流人物的麵子。


    楊鳳仲看著這麽多人一起來,神色大喜,抬著手道“黃大人,家母小小壽宴,真沒想到您會來,真是蓬蓽生輝……”


    楊鳳仲真的是很高興,讀書人最在意的就是‘清名’,簡單一點就是好麵子。黃承元這麽多人能來,無疑是給了他最大的麵子!


    在官場裏,這樣的壽宴同樣極具象征意義,標誌他在山.東的重要性,以及穩固性!


    “見過黃大人……”


    一群人跟著抬手,場麵極其熱鬧,倒好似黃承元過壽一般。


    黃承元笑嗬嗬的,道:“楊大人客氣,本官到山.東也是初來乍到,很多事情都要依賴楊大人,令慈過壽,怎麽能不來?這是我親手畫的一幅壽仙圖,還請楊大人不要嫌棄。”


    對於官位到了黃承元這個程度的人來說,壽禮已經顯示不出他的身份,人到了就是最大的誠意。


    楊鳳仲滿臉笑容的接過來,道:“黃大人的丹青在我大明也是一絕,下官豈敢嫌棄,快請快請,已經給大人安排了最好的雅座。”


    黃承元笑著點頭,抬腳就向裏麵走。


    “李參政,禮金……五百文……”


    眾人剛要簇擁著黃承元向裏麵走,後麵收禮人一聲斷續的喊叫,讓所有人都止不住的停住了腳步。


    身份到了,自然就不能送銀錢這樣的俗物,今天能來這裏的,也不會做出這種事情。可偏偏的就發生了,還是巡撫左右手的參政送的!


    楊鳳仲臉色微變,轉過頭,臉角瘦削,硬朗如刀削,目光冷靜,沒有一絲情緒。


    可這也說明了他的情緒,這個時候出現這種情況,是在用力打他的臉,令他難看!


    收禮的人也驚住了,楊府大大小小的宴席不少,還從來沒有送到過這麽少的禮金,還是官階比他們老爺還大的,參政大人送的!


    不等他反應過來,一個人有上前,低過一張紅色請柬,隱約還能看到幾張銀票。


    收禮人的人接過來看了眼,手一抖,左右看了看人,在一群人注視中,聲音顫抖的道“周參政……五百文……”


    眾人頓時都息聲了,麵麵相覷,如果是一個人,想要打臉楊鳳仲,給他難看還可以理解,這左右參政的一齊來,就很有問題了。


    楊鳳仲心裏怒火熊熊,臉上還是沒有表情,剛才的好心情已經蕩然無存,心底已經在捉摸什麽時候得罪了這兩人,又要怎麽處置才算妥當。


    “我的。”一個人上來,將一個紅色請柬遞了上去。裏麵隱約夾雜著幾張銀票。


    他一出現,眾人都是神色微變,目光不由閃爍起來,甚至還竊竊私語起來。


    “是韓參議,聽說他與楊大人是同年……”


    “對了,他是黃巡撫極力向吏部舉薦的,是黃大人的心腹吧……”


    “也是幾張銀票,他要出多少,不會也是五百文吧……”


    “是巡撫大人的意思嗎?故意給楊大人難看,壓一壓這個地頭蛇……”


    “不可能,黃巡撫不是送了丹青嗎?也沒有必要做的這麽明顯吧?”


    在一群人交頭接耳中,楊鳳仲陰沉著臉,壓著怒火的看了眼黃承元,見他神色不變,平淡如常,目光冷了一分,轉頭看向那收禮的下人。


    那下人在他的注視下,顫巍巍的打開請柬,看了眼,抬頭,左右看了看,又看向楊鳳仲,哆哆嗦嗦的道:“韓參議,三百文……”


    在場的眾人都倒吸一口冷氣,不少人都悄然後退。


    巡撫衙門現在的配置是一個巡撫,左右參政,左右參議,五個人,這已經有三個人出來讓楊鳳仲難看,這不是說是巡撫衙門要給楊鳳仲好看嗎?


    楊鳳仲臉色徹底陰沉的可怕,心底的怒火再難遏製,剛要開口,最後一個參議上前,直接拿著銀票笑著道:“請柬我不知道丟了哪了,俸祿太少,來往又太多,我也是三百文,這也是打聽過的,前陣子楚老大人過壽,定下來最多收三百文,朝廷也有規定,不能大肆宴請,收受禮金,還望楊大人見諒……”


    這話是一套一套的,都是大道理,可在場的誰不明白,朝廷規定是一迴事,實際的人情來往是另一迴事!


    楊鳳仲目光厲然,臉角微微抽搐,直直的看著黃承元,沉聲道:“黃巡撫,本官自問沒有得罪巡撫衙門,為何要與本官開這樣的玩笑?若是今天不給本官一個合理的解釋,本官明日就親自前往京城,找內閣,六部的大人問問,是不是官大一級就可以隨意的侮辱下官,如果他們不給,我就跪在午門前,等皇上來給我一個解釋!”


    這句話威力奇大,眾人聽的都是一陣心驚。


    黃承元神色淡淡,他心知從皇帝到內閣,六部,現在都不喜歡添亂的人,楊鳳仲真要去,隻怕就迴不來了,再說,皇帝可就在濟.南,你跪的再久也沒用。


    他看著楊鳳仲,又看了眼其他人,背著手,散發著淡淡的官威,道:“楊大人這是何意?莫非覺得他們送的禮金少了?你說個數,本官讓他們去準備,砸鍋賣鐵也給你楊大人湊齊。”


    眾人這次是真的後退了,黃巡撫的話硬邦邦的,是要徹底的與楊鳳仲撕破臉皮啊!


    楊鳳仲在濟.南多年,關係網錯綜複雜,他又是清流的頭麵人物,實力也不容小覷,初來乍到的黃承元,在濟.南與他鬥,誰勝誰輸還真不一定啊!


    楊鳳仲是那種打斷腿寧可死也不會跪著人,聽著黃承元的話,心底一陣陣的怒火湧起,直接冷聲道“巡撫衙門的禮金下官可不管收,還請大人收迴,我楊家的大門也容不下黃巡撫這尊大佛,請迴吧!”


    黃承元看著楊鳳仲,不知道他能不能悟出什麽,麵無表情的道:“既然楊大人要趕客,那本官就告辭了。”


    “那本官也告辭了……”


    “告辭……”


    “走吧……”


    黃承元一走,幾個參政,參議自然不會留,都毫不猶豫的轉身向門口走去。


    在場的人都心裏惴惴不安,山.東巡撫要與濟.南知府硬碰硬,到底誰吃虧,誰獲勝還是未知,可憐的就是他們這些小魚小蝦了。


    陳子龍在一旁看著,眉頭直皺,心裏厭煩,心裏渴望肅清朝政,打造一個理想的朝局的心思越來越激烈與迫切。


    “帶上你們的東西!”


    楊鳳仲神色陰鶩,冷冷的盯著黃承元等人的背影道。


    黃承元腳步微頓,雖然不是唾麵自幹的人,這點忍耐還是有的,轉身伸手向邊上的桌子,拿過他那份丹青,其他參政,參議也都收迴他們的銀票。


    不過他們並沒有走,而是目光看向楊鳳仲以及他們身後的人,一個一個的。


    被他們盯著的人,全都毛骨悚然,紛紛低頭,繼而就有人硬著頭皮出列。


    “那個,楊大人,下官突然想起衙門裏還有些事情,急著辦就告辭了……”


    “我也想起來了,我家中有急事,楊大人,告辭告辭……”


    “一起一起,我家裏也有急事……”


    有一個就有兩個,轉瞬就十多個人,人數還在飛速增加。


    黃承元是山.東的老大,又有幾人能承受得住他的目光。


    他的目光不是隻是隨便看一眼這麽簡單,這是要站隊的,如果今天還留在這裏,那就是要與整個巡撫衙門作對——山.東最大權力的地方!


    本來熱鬧非凡的楊府,很快就冷清下來,客人們陸陸續續已經走了大半。


    楊鳳仲臉角狠狠抽出,瘦削的臉上,好似刀削一般冷硬,整個人都冷漠的可怕,一雙眼睛閃爍著鋒利寒芒。


    陳子龍硬著頭皮沒動,畢竟他與黃承元不熟,還是一個白衣,暫時無懼他。


    可他餘光一掃,楊鳳仲身側已經沒有幾個人了,除了下人,敢留下的,山.東,濟.南的官員隻有三五個!


    官場就是這麽現實,官大一級壓死人!


    朱栩與柳如是沒有去迎接黃承元,坐在大堂裏,雖然聽的不算分明,可也大致能看得清楚。


    柳如是轉頭看向朱栩,笑容款款的道“朱兄,你要不要也離開這裏?”


    朱栩能聽出柳如是話裏有那麽一絲促狹與試探,笑了聲,看著已經離開的黃承元道:“給你一個提示,黃承元見了我也要客客氣氣,這樣……我的身份你能猜到多少?”


    柳如是神色微動,看著朱栩臉上的笑容越多,上上下下的打量,然後轉過身,一副認真推理模樣的道:“朱兄看上去二十歲左右,當今皇上今年應該是十六。姓朱,不是宗室,在山.東,四處體察民情,見了黃巡撫都不在意,這樣的誌氣,怕是隻有皇上身邊的人才有這樣的氣魄……”


    朱栩神色不變,捏著下巴,心裏一陣腹誹:‘我今年確實十六,見鬼的二十……’


    柳如是的話沒有停,繼續打量著朱栩,目光閃閃的道“當今皇上喜歡任用年輕人,且神秘莫測,極少露麵,若朱兄是皇上近信也不奇怪……朱兄應當是在為皇上查探山.東的民情與官場吧?”


    朱栩抬了抬頭,笑而不語。柳如是一開始就走入了死胡同,是猜不到他身份了。


    朱栩作望天狀,還沒來得及迴頭,柳如是忽然湊近,以一種頗為曖昧的姿態的道:“朱兄,當今皇上到現在後宮裏隻有一個貴人,外麵的人一直在傳言,皇上是喜好男風,朱兄你……”


    朱栩嘴角抽了抽,自從他登基以來,各種流言蜚語就沒停過,這個是近年來才冒出來的。


    這也是張太後,劉太妃等人急著給他選妃,選後的一個原因。


    陳子龍恰好轉頭看過來,看到兩人這樣的姿勢,一陣咬牙,雙眼噴火。


    柳如是看到了朱栩的表情,登時雙眼大睜,坐迴去,有些尷尬的道:“朱兄,小妹失言……”


    ‘迴去一定要嚴查……’


    朱栩嘴角又抽了下,謠言害死人。


    楊鳳仲陰沉沉的看著黃承元離開,身後隻剩下幾個人,臉色越發的難看。


    雖然心裏怒火重重,可楊鳳仲還是很明白,他這個年紀已經折騰不起,這次又得罪了黃承元以及巡撫衙門,必須要早做應對,更進一步,否則史書上要是出現這樣一句話:‘峰好財,借母收禮,禮少驅巡撫,旋罷’,他死的心都會有!


    想要解決,隻能更進一步,他必須做到比黃承元更高的官位,讓寫史書的人站在他一方!


    現在也顧不得是不是母親壽誕了,他重整心情,走迴大堂,向朱栩走來。


    朱栩勉為其難的站起來,不等他開口,楊鳳仲就笑嗬嗬道:“讓賢侄見笑了,山.東官場多齷蹉,老朽明日入京,一定要與呂侍郎好生說道說道。”


    朱栩哪裏不知道,楊鳳仲這是想打一個時間差,去京城活動,神色不動的道:“那倒是要勞煩楊大人了,那個,皇上的船隊將要南下,晚輩還有些事情要準備,這……就告辭了。”


    人都走光了,壽宴自然沒辦法繼續,可從朱栩的話裏,楊鳳仲聽到了更重要的消息——這朱慕宇能見到皇帝!是跟著皇帝船隊一起南下的人!


    當今皇帝很神秘,登基六年,開過的廷議屈指可數,能見到他的人,無一不是親信,對京城的官員來說是,對他們這些京外的,更是如此!


    楊鳳仲自認還是一個能吏,如是能見到皇帝,一定會得到賞識,他看著朱栩,越發的熱切道:“原來賢侄是隨皇上南下,恕伯父我之前沒有想到,既然賢侄要去準備,伯父我自然不能阻攔,不過有什麽需要盡管跟伯父說,在山.東,伯父還能幫上不少忙。”


    朱栩笑了笑,道:“一定。”


    說著就站起來,抬手示意,而後向外麵走去。


    柳如是心裏大定,看著朱栩的背影,連忙曲身,小步跟上去。


    楊鳳仲可不會這麽放過朱栩,嘴上不停的道:“賢侄啊,皇上那邊有什麽需要,及時給伯父說啊,對了,要不要派人過去,及時溝通……”


    朱栩對楊鳳仲的心思一清二楚,直接拒絕道:“大人客氣了,皇上能缺什麽。”


    楊鳳仲一怔,連忙道:“賢侄說的是。賢侄啊,我與你舅舅呂侍郎也是舊交,你又是皇上身邊的人,你看,能否替伯父傳句話,就說微臣想求見皇上,是關於山.東政務以及新政的一些想法。”


    現在大明的官員都在積極向朝廷,向皇帝靠攏,尤其是‘新政’成為共識後,不管沒有進步的欲望,都要對新政,對朝廷做出必要態度來,費一番心血。


    朱栩點頭,道:“好,我替楊大人轉達。”


    楊鳳仲大喜,道:“那多謝賢侄,伯父送你出去。”


    朱栩不在意,今天的戲是看到了,接下來就要看看黃承元怎麽處置了。


    ‘嘿,好戲登場……’朱栩心裏頗為期待,山.東是他的第一站,這裏發生的一切,在他以後去的省份將極具參考意義,畢竟現在的官場情形是大同小異。


    柳如是安安靜靜的跟在朱栩身旁,不言不語,溫柔如水。


    “賢侄啊,你一定要在皇上麵前替伯父多多美言幾句……”楊鳳仲很親切的送著朱栩,每時每刻都不願意放過。


    他的話音還沒有落,一個下人就急匆匆跑過來,急聲道“老爺,老爺,巡撫衙門新出了告示,要求各地衙門嚴格執行,執行不力要立即罷黜……”


    楊鳳仲神色不耐,道:“去衙門說,在家裏大吵大嚷像什麽話……”


    那家丁毫不猶豫的打斷,道:“老爺,巡撫衙門說了,從明天開始,禁止大肆擺宴,禮金也不得超過十兩,否則就要追責,嚴懲不貸!”


    楊鳳仲臉色微變,猛的從他手裏搶過那告示,盯著看起來。


    隻是掃了一眼,楊鳳仲臉色就陰沉起來。


    這是巡撫衙門,黃承元簽發的,命名為‘十八條嚴規’,是過去朝廷的‘九條規定’的延生與拓展。


    從反貪,禁止結社,宿娼,賭博,限製納妾人數等等,擴展到禁止大肆宴請,收禮,聚會,大操大辦等等的‘十八條嚴規’,其中還嚴明‘不可逾矩,無人不規’!


    在這個時候出這樣的告示,針對是誰,異常的明顯!


    朱栩移了一步,也看了個清清楚楚,心裏暗笑一聲。


    ‘這黃承元學的倒是快,這個手段確實是不錯的利器……’


    陳子龍也悄悄站在朱栩身後,默默的看著,神色暗驚。


    這山.東官場要亂起來了。


    ——


    抱歉,不小心睡著了,不分了,一個大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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