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昭閣。


    朱由檢對於來宗道的到來頗為欣喜,他對於錢龍錫,蔣德璟等人已經忍耐不了了。


    “來卿,坐這裏。”朱由檢從班房出來,很熱情的指著右手邊第一個椅子,對著來宗道道。


    這個位置,原本是屬於周延儒的。


    來宗道看了眼從四處桌子前站起來的文昭閣閣員同僚,對著朱由檢微微躬身,在朱由檢坐下後也便坐在他右首。


    蔣德璟,錢龍錫等人都神色微沉,他們對朱由檢已經很了解,有人進來就預示著有人要走了。


    周延儒臉色不變,心裏卻湧起憤怒,來宗道搶的可是他的位置!


    他眼神陰森的看了眼來宗道,無聲的在來宗道右邊的椅子上坐下。


    人一坐齊,朱由檢就朗聲道:“開始吧。”


    他話音一落,他左邊站著的一個青年人,翻著一個厚厚的本子,看了眼在座的人,道:“今天閣議有三件事,第一:太祖祖製,擁有田畝超過九百,需按畝納糧,督政院有意重申,並要求地主補稅。第二,關於省改,皇上認為現有省域太大,不利於朝廷管理。第三,建奴上奏、請罪,皇上命文昭閣主理。”


    朱由檢聽著許傑的話,微微點頭,這是他從太仆寺發現的人才,聰明伶俐,倒是可以培養的有用之才。


    第一件事,蔣德璟,錢龍錫,周延儒等人都不想摻和,這個會得罪天下人,他們心底也是反對的。第三件事,這件事文昭閣與以往一樣,隻是走個‘批準’形式,最終參與,決定的是兵部與景陽宮。


    他們最關心的,還是第二件事:省改!


    朱由檢將一群人的表情都盡收眼底,對於蔣德璟,錢龍錫等人,眼神越發的漠然,微笑著看向來宗道道“先說第一個。”


    來宗道明白朱由檢的意思,輕咳一聲,道:“王爺,祖製不可廢,關鍵在於如何收,補稅糧要補多少。”


    大明現在的田畝,基本上分為四塊。


    一個是官田,這些包括各個衙門掌握的,如太仆寺用來養馬的,光祿寺用來放牧,或者是學田,邊關將領的養廉田,皇家的陵園等等。不過這個比例非常小,也沒有稅糧可征收。


    第二個是民田,普通百姓擁有的,預估在一億五千萬畝上下,這是一個相當大的比例。


    第三個就是官商集團擁有的私田,超過兩億五千萬畝!官宦擁有的田畝,大部分是‘賜乞莊田’,皇帝賜予的,幾百年下來也是非常可觀的。


    第四個,就是掌握在朱栩手裏的‘皇田’了,差不多也有一億兩千萬畝,其中大部分是從宗室親王手裏收上來的。


    在座的也都是明白人,很清楚景陽宮是要收誰的稅。正如來宗道所說,祖製在前,事情已經不可推脫,問題的關鍵,是如何能夠既滿足景陽宮的要求,又不引起天下官商集團的激烈反彈!


    朱由檢點頭,這就是重點,大明朝自當今皇帝登基以來就沒有太平過,他不能眼睜睜看著他繼續這麽折騰下去,否則遲早要出大事。


    來宗道話音落下,蔣德璟神色平靜,目視前方,錢龍錫垂著眼簾,仿佛睡著了,周延儒眯著眼,仿若在思忖,其他人也都各有表情,就是不接話。


    許傑在一旁看著,心裏暗自著急,卻也沒辦法。


    朱由檢臉色微沉,冷眼掃過幾人,還是看向來宗道道:“來卿,有何見解?”


    來宗道這迴兒也察覺出來了,他是什麽人,論圓滑,張問達都比不過,一隻手摸著白色胡須,組織著話語,慢條斯理的說道:“王爺,此事,還需謹慎為之,可以小試一番,先將稅率定的低一些,比如,畝收五升,補糧,也按每畝五升來收,不多也不少,隻要平穩過了夏糧,那麽秋糧漲到八升,明年漲到一鬥,也就理所當然了。”


    這個就是典型的溫水煮青蛙了。


    朱由檢聽的不斷頜首,這個主意深合他心意,他跟景陽宮那邊交涉一番,也不難成事,解決了這件大事,他心頭一鬆,笑容滿麵的道:“來卿果然神思敏捷,嗯,這個主意不錯。”


    一旁的許傑也聽的點頭,悄然記錄下來。


    來宗道微笑,謙虛謹慎的道:“都是粗淺之間,王爺謬讚了。”


    朱由檢心裏高興,神色也振奮,語氣輕快的道“第二件事,就是重劃省域,本王也覺得我大明疆域遼闊,隻有十五個省,管理起來不太方便,諸卿有何想法?”


    這件事涉及到所有人的利益,可誰也沒有搶著出頭,否則吃相太難看。


    朱由檢哪裏不清楚他們的心思,心裏恨的直欲殺人,強耐著轉向來宗道道:“來卿,有何看法?”


    來宗道揪著胡須,稍作思忖,道:“王爺,此事倒也不難,朝廷政改也隻剩下陝/西,恰逢陝/西多亂,不妨從陝/西開/始。”


    來宗道圓滑世故,隱約也猜到了朱栩急切的事,應該就是這省改了。


    朱由檢微微點頭,他近來主持應災衙門,深感陝/西太大,操作起來困難重重,有心無力,若是能夠拆分成兩到三個省,那麽相對容易很多,不論是賑災還是朝廷對地方的控製,都會變得嚴密。


    他也沒有再問蔣德璟幾人的意思,繼續道:“來卿,具體如何作為?”


    蔣德璟幾人一聽心裏就急了,信王的意思分明是要將他們排除在外啊!


    周延儒作為南方士林的一大支柱,自然不能輕易妥協,裝模作樣的沉吟,搶話道:“王爺,此事需要細細商議,務必穩妥,恰逢陝/西災情如火,民亂紛紛,越發要謹慎行事。”


    所謂的‘謹慎行事’,‘細細商議’,就有了龐大的可操控空間了。


    蔣德璟也連忙道:“王爺,陝/西自古亂始之地,切不可輕易行之,望請三思啊!”


    錢龍錫也會意過來,肅然道:“王爺,分割省域非同小可,地方上尤其要慎重,若是引起地方不滿,陰奉陽違,朝廷就難以應付了。”


    朱由檢聞言也深深皺眉,盡管幾人的話藏了別的心思,可這理由卻是堂堂正正,由不得他不在意,麵色也猶豫起來。


    來宗道在幾句話之間,已經將文昭閣的政治生態給摸清了,摸著胡須,神色自如。


    朱由檢思索一陣,也覺得是無從下手,不由得抬頭看向來宗道,道:“來卿,你認為該如何處置?”


    來宗道微微搖頭,語氣放的輕緩道:“王爺,此事事關重大,非文昭閣所能決定。王爺當以總理大臣身份,召集六部尚書侍郎,並督政院督正,還有通情司禮監,一同商議,方可上奏皇上裁決。”


    朱由檢神色一振,心裏突然有種如釋重負感,看著來宗道道:“來卿說的甚是,是本王欠考慮了。”


    他說完,轉頭看向許傑道:“你明天親自去一趟六部,將六部尚書,侍郎,還有靖王請來,商議省改之事。”


    許傑躬身,輕輕應了聲‘是’。


    蔣德璟,錢龍錫,周延儒等人深深皺眉,心裏不甘,若是六部等聯合起來,就沒有他們什麽事情了。彼此對視著,又無聲的移開。他們在文昭閣是對手不假,可在這件事上,他們也需要聯手,有‘共同利益’。


    朱由檢解決了第二件事,心裏也越發的輕快,微笑著道:“第三件事,就是關於建奴的事。”他說著,就將手裏的奏本遞給還沒有看過的來宗道。


    來宗道接過來看了眼,笑容慢慢展露。


    黃太吉這道奏本,是以‘大明忠勇王’的名義上奏的,商議上貢的貢品,以及聯姻等事項。簡單來說,就是‘真誠的投降’了。


    這個對大明朝來說,意義重大,雖然沒有徹底消除建奴的威脅,可也令他們沒有威脅了大明的能力,至少短時間是這樣。


    朱由檢對這件事自然也感到開心,看著來宗道道:“來卿,你認為具體條件當如何?”朱由檢的心思自然是越苛刻越好,以展示他們大明天朝的強盛,四夷臣服。


    來宗道將奏本遞還給朱由檢,微微躬身道:“王爺,此番大勝乃是皇上親自指揮,將士用命,當由兵部議呈,皇上聖裁,我等不能僭越。”


    朱由檢神色微怔,心裏先是一堵,旋即心裏升起了某種明悟:他不相信景陽宮的皇帝,總想僭越而行!


    ‘這是我們衝突的原因?’


    朱由檢沉著臉,這個發現讓他心裏很不好受,因為他一直都認為朱栩是個‘任性’皇帝,總在想方設法的在阻止朱栩。


    現在認真想想,朱栩看似在胡鬧,可不論是國庫,還是軍隊都不同以往了,尤其是糜爛幾十年的遼東,更是有了前所未有的大改觀。


    ‘難道真的是我錯了?’


    朱由檢心裏不好受,過往的一幕幕不停在他腦海閃現,有無數的聲音在迴蕩‘皇上是對的,我是錯的’。


    他心裏在掙紮,臉上也在不停的變幻,頭上出現一點點冷汗。


    來宗道一直都看著朱由檢,看著他突變的神色,不由得道:“王爺,可是身體不適?”


    朱由檢猛的驚醒,也瞬間發覺後背都濕透了,他動了動幹裂的嘴唇,聲音也有些幹巴巴的道:“來卿說的甚是,依來卿之意辦吧。”


    說完就起身,向他的班房走去。


    朱由檢這樣的失態是非常罕見的,在座的人都是心裏暗驚,不知道朱由檢這是怎麽了。


    朱由檢雖然走了,可政務不能停,三件事既然已定,都各自開始忙活開來。


    朱由檢做在班房的椅子上,眼神有空洞的望著窗外。


    他是有‘野心’的人,這種‘野心’不是要爭權奪利,更不是要篡位。而是他目睹了大明近十年的內憂外患,強烈的中興大明的願望。


    他為了這個願望,付出了太多,極力的克製自己,甚至是苛刻,摒棄了他所有的喜怒哀樂,一心撲在政務上,隻希望朝局能夠一點點好轉。


    可現實是他做的事沒有一點作用,反而是那個他一直不信任的皇帝,每每鬧出驚天動靜的皇帝,在不動聲色間,帶著整個大明一點點的強盛,更是將為禍大明北方多年的建奴逼得‘投降’!


    這裏麵沒有他一點事情!


    若不是今天來宗道的一句‘僭越’,他還被他自己蒙在鼓裏。


    他的姿勢很不雅,與他以往的要求不符,可現在卻恍若未覺,一直盯著窗外,神色呆滯,雙眼空洞,從朱栩登基之後的一點點都在腦海迴放,朝局的每一分變化也隨之而來。


    過了好半晌,朱由檢臉上出現一絲苦澀,喃喃自語的道“本王錯了嗎?”


    王承恩在不遠處的角落裏,如一個隱形人,他看著頹喪的朱由檢,心裏也頗為難受。


    整個大明,沒有人能否認信王的勤勉克己,這是一個無可挑剔的人,不好色,不好財,不違心,不逾矩,一心為國,持身守正,廉潔奉公,坦蕩磊落。


    在王承恩心裏,若是先帝將皇位傳給信王,他肯定會是一個前無古人的明君!


    偏偏,沒有。


    先帝將皇位傳給了他的六弟,當今皇帝!


    王承恩一直旁觀者清,深知朱由檢辛苦的緣由,眼簾低垂,稍作思忖,走過來,輕聲道:“王爺,可是遇到了什麽煩心事?”


    朱由檢渙散的雙眼慢慢聚集,轉頭看向王承恩,似自語的道:“王伴伴,你說,到底是我錯了,還是皇上錯了?為什麽建奴就臣服了?”


    王承恩知曉朱由檢頹喪的原因了,認真的看著他,從桌上拿過一張朝報遞給朱由檢,道:“王爺不妨看看。”


    對於這些朱由檢向來很排斥,王承恩雖然一分不少的拿來,他鮮少翻過。


    朱由檢看了他一眼,神情還是呆滯的接過來,雙眼無神的看去。


    每一個標題都很大,黑色的楷體。


    ‘據海關訊:今年稅銀將超三百萬兩,海貿繼續擴大!’


    ‘戶部都稅司消息:全國旱情加重,夏糧將進一步減產,減稅已過部議!’


    ‘據司禮監消息:陝/西災情加重,民變擴大,朝廷命全陝開倉賑災,同時急調兩百萬石入陝!’


    ‘兵部知情人透露:建奴賊酋忠勇王上奏,請求朝廷冊封,並派員入沈/陽!’


    ‘忠勇軍捷報:洪總兵已擊潰亂民,總/督親臨,監督賑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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