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醒迴到家中時,正好休沐的土豆正在被張淑慧揪住問話。


    “……那個阿霖什麽性子?可驕縱?會不會做飯?”


    在母親的眼中,自家兒子大抵是當世無雙,沒有任何女人能配得上。


    所以婆婆對媳婦自然要多審視一番。


    土豆一迴家就被揪住問話,心中忐忑之極。可張淑慧這一關卻不能不過,所以他隻得老老實實地說了馮家和馮霖的情況。


    “夫君來了。”


    方醒在前天就把土豆喜歡上了馮霖的事告訴了張淑慧,順帶把自己的看法說了,然後張淑慧又找來了家丁問話。


    一番操作之後,今日的土豆才少受了些苦。


    方醒坐下後,土豆低眉順眼的去端來茶水,然後束手站在邊上,從未有過的老實。


    方醒皺眉看著他,說道:“那楊家的手尾你可知道?”


    張淑慧聽到這個就恨恨的道:“馮霖的嫂子就是個麻煩。夫君,娶妻娶賢,楊氏在那裏就是個招搖的,遲早會生出禍事來。”


    土豆有些沮喪的道:“娘,那楊家是個學官,楊錦有些跋扈,孩兒打過他一頓,後來楊氏也被孩兒威脅了,隻是沒說身份。”


    張淑慧聞言麵色稍霽,說道:“婚姻不但是夫妻之事,更是結兩姓之好,若是女家多有齷齪,那這婚事肯定不成。”


    這個年代的婚姻並非是兒戲,不但要考量當事人的品行,更是要查清對方的家庭情況。


    土豆此刻隻想一刀剁了楊錦,他辯解道:“娘,阿霖很好的。”


    方醒瞪了他一眼,幹咳一聲道:“那姑娘是不錯,沒什麽機心。”


    婆婆為啥要對兒媳婦多有刁難,不外乎就是覺得自己的兒子被另一個女人搶走了。


    傻兒子喲!你在自家老娘的麵前百般誇讚那個姑娘,這就是在給你娘上眼藥呢!


    沒心機就是好女孩啊!


    張淑慧的心情好了些,又生出了憂慮:“夫君,要是沒心機,以後偌大的家業誰來管?”


    土豆覺得自己委屈極了,老娘又要阿霖沒心機,又擔心她以後操持不了家業。


    左右都不好,娘,你要她咋辦啊!


    方醒察言觀色,覺得他們母子之間大概需要些溝通,就說道:“咱們家沒什麽家訓,就一條,和氣。那姑娘沒有心機正好方便你慢慢的教導。”


    張淑慧一想也是,就繼續追問馮霖的情況。


    方醒悄然出去,一路到了前院。


    黃鍾已經等很久了。


    “伯爺,楊士奇已經迴鄉了,最新的消息,他一路接見那些士紳和學生,談話都和儒學學風的改良有關,號召天下士子摒棄那些陳舊的東西,積極奮發,要務實。”


    黃鍾在‘要務實’上麵加重了語氣。


    “這是金幼孜的未竟之誌!”


    方醒知道這是什麽:“此事是金幼孜首倡,可惜他……楊士奇正好沮喪歸鄉。我一直覺得他怕是活不了多久了,可金幼孜留下的這份事業卻會讓他煥發青春。”


    黃鍾有些意外於方醒的態度,就低聲問道:“伯爺,若是儒家重新振作起來,科學如何自處?”


    盡量和儒家和平相處,但那隻是權宜之計。


    這是黃鍾對科學和儒家之爭的見解。


    書院裏教授儒學,但那隻是一門課程。和儒學和儒家曾經權傾千年的過往相比,書院裏的課程分配能讓那些先賢想捶死方醒。


    “沒有對手的科學會故步自封,慢慢的會停滯不前。”


    方醒的聲音輕微,卻帶著不容置疑的自信。


    “伯律你可相信嗎?科學隻要成為主導,就不可能會再次沉寂下去。”


    黃鍾對科學也自學了許久,聞言點頭道:“我信,千年以降,隻要是好的,能在百姓中間紮根的東西,永遠都斷不了,隻會越來越昌盛!”


    ……


    深秋的金陵多了幾分寒意,落葉打著旋落下來,就像是一個少女穿著長裙在旋轉著。


    “……我們要什麽?我們要的不是什麽免稅,也不是什麽出來就能做官!我們要的是什麽?”


    一家客棧的門外,楊士奇正在疾唿著。


    他彎著腰,一身布衣,滿臉的皺紋就像是一個鄉下小老頭。


    可他的眼睛卻在發光,他的聲音依舊鏗鏘有力。


    他的前方密密麻麻的站著無數人,大多數是讀書人。


    軍士們在邊上維持秩序,哪怕前方那位老人因為兒子而醜聞纏身,可他們依舊尊敬著他。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


    楊士奇大聲疾唿道:“可拿了田地,免了賦稅,你們還怎麽為百姓說話?!”


    轟!


    人群瞬間被引爆了,嘈雜瞬間淹沒了楊士奇後麵的話。


    “老狗!我們走!”


    人群一陣混亂,有人茫然無措;有人大聲喝罵著已經下野的楊士奇;有人低頭沉思;有人開始往外出去……


    楊士奇的話活生生的撕開了這些人心中的遮羞布,瞬間無數人離開了現場。


    楊士奇站在秋風中卻沒有發抖,他在等著。


    當人潮漸漸平靜後,他欣喜的發現隻走了三成人。


    “為民疾唿,這是先賢的教誨。老夫此生大半無愧,可依舊教子無方,晚節不保……”


    楊士奇先是揭開了士紳們的遮羞布,然後又撕開了自己心口的傷疤。


    人人動容!


    一陣秋風卷起落葉吹來,老人的斑白頭發在臉上撲打著。


    “老夫老了,自然可以迴家躲羞,可老夫在出京前卻得了故金大人的書信,和他相比,老夫慚愧。所以老夫要來告訴你等,告訴你等老夫等人臨死前的覺悟,那就是無愧於心。”


    楊士奇的眼睛裏仿佛在燃燒著什麽,他的聲音漸漸嘶啞。


    “自束發受教以來,老夫知道的都是聖賢學問。可聖賢學問學了怎麽用?”


    “不會用,那就是白學。胡亂去用,貪腐橫行,一心謀私,這是敗類。可老夫如今看來啊!這等敗類還多,有很多!”


    人群默然,在這個老人的坦蕩麵前,那些陰私都無所遁形。


    “學以致用,老夫希望你等去鄉間多走走,多看看。去嚐嚐百姓的飯菜,去看看他們的家裏有沒有餘糧,有沒有餘錢,若是沒有,那麽是誰的罪責。若是有,那是誰的功績。去看,然後要腳踏實地的去做人,去做事。”


    楊士奇已經是徹底的大徹大悟了,思路順暢。


    “別想著多給兒孫留些好處,別想著自己多安逸享受,今日你等貪圖享受,那就是埋下禍根,一旦大明板蕩……想想那些曆史吧,那便是你等今日種下的禍根!”


    “要反省!要反思!”


    楊士奇喊道:“想做生意就做生意,聖人也要吃飯,聖人的弟子也有商人。”


    楊士奇已經完全摒棄了那些陳規陋矩,揮舞著手臂喊道:“要實務,先賢的學問是從實務中來,那麽你們就該到實務中去領悟、去學習先賢的學問。”


    說到這裏時,他忍不住咳嗽起來。


    老人彎著腰,痛苦的在咳嗽著。


    那些人在看著。


    漸漸的有人為之動容。


    “他這是為了什麽?”


    一個年輕人走了出來,說道:“在下舉人陳賁,在下以為這些年說的太多,做的卻太少。今日聽了士奇公之言,在下倍感羞愧。”


    楊士奇欣慰的站直了身體,年輕人走過來扶住他,說道:“士奇公,若是有心自然會聽,若是無心,百遍也無用。學生扶你去歇息吧。”


    楊士奇看著那些人,失望的道:“他們呢?”


    “他們呢?”


    年輕人迴身看了一眼,看到了猶豫。


    這不是一朝一夕能改變的事啊!


    “士奇公,儒學要革新!”


    人群中有人喊道。


    楊士奇的眼睛亮了,說道:“對,要革新,可怎麽革新?”


    “要務實!沒有務實就是紙上談兵!”


    楊士奇說道:“學問自百姓日用中來,要革新,必須要知道百姓需要的是什麽,懂不懂?”


    他老了,無法持續去領導一場需要耗費無數精力的學問革新。所以他希望這些人能明白革新的初衷,而不是為了革新而革新。


    人群沉默了一下,然後有人點頭。


    漸漸的,點頭的人多了起來……


    楊士奇興奮的哽咽起來,對年輕人說道:“這便是根,這便是我儒學的種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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