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廠本就沒幾年,安綸原先要提起來時就查過他家的情況。”


    孫祥的邏輯有些混亂,然後他停頓了一瞬,苦笑了一下,在嘲笑著自己離死不遠了。


    “咱家老了。他的父親是個賭棍,輸光了家財,然後就閹割了他……”


    這大抵是一個讓人悲傷的故事:一個賭徒輸紅了眼睛,把自己的兒子閹割了賣給了當時專為宮中提供閹人的那些人。這等事不少見。這等事在當時並不孤立,那些家貧的會閹割了自己的兒子,然後賣出去。


    這等閹割幾乎就是在拿生命開玩笑,死亡率極高。


    “他父親後來失蹤了,肯定是活不了了。”


    孫祥有些迷惑的在迴憶著:“他的母親好像是被人拐走了,還有個妹妹也跟著去了。”


    “當初可說了拐到哪去了?”


    “好像是福建吧。”


    孫祥搖頭感慨著自己的記憶力:“安綸上來也就是這幾年,在金陵的時日不短,做事勤勉,就慢慢的爬上來了。”


    “也就是說,從他身居高位之後,就這麽簡單的查了一次?”


    孫祥點點頭,然後問道:“他可是有什麽不妥嗎?若是用得上,咱家就去一趟。”


    方醒搖搖頭,“一些小事罷了。”


    孫祥雖然久離權利,可孤零零的待在這裏卻讓他想通了許多事。


    “罷了,咱家隻能說……他的忠心不會缺。”


    這是孫祥最後一次給安綸背書,他想起了以往自己從窗戶外看到的安綸。


    那個無聲哭泣的安綸!


    哎!


    他目送著方醒出去,然後緩緩的迴了自己住的地方。


    這是一間磚瓦房,山裏冷,還潮濕,門外曬著被子。


    繩子是從兩根樹之間拉的,還是孫祥請了守陵戶來幫的忙,那些人不知道他以往的經曆,所以還說他可憐。


    他走到被子的前方,把臉埋進被子裏,深深的吸了一口陽光的味道。


    他抬起頭看著夕陽,說道:“這就是日子的味道啊!”


    “孫公公,吃晚飯了。”


    守陵不但有守陵戶,還有軍隊。


    孫祥一直在自己開夥,隻是最近他的眼睛不行了,燒火時差點把房子給點燃了,所以那些守陵的軍士可憐他,就讓他跟著搭夥。


    “多謝多謝。”


    孫祥迴身笑眯眯的道:“多謝了,隻是咱家今日中午吃多了些,晚上不敢吃,怕睡不著。”


    來喊他的是一個軍士,聞言就說道:“有事喊一聲。”


    孫祥應了,那軍士轉身就跑,一邊跑還一邊喊著給自己留點好吃的。


    軍士奔跑的姿態矯健,充滿了活力。哪怕是在這枯燥無味的山間戍守,可他們依舊能給自己找到樂子。


    孫祥歎息著,讚美道:“這就是日子啊!”


    他把被子收了,然後進去鋪床。


    他就坐在床邊看著外麵,呆呆的。


    那眸子裏仿佛有無數歲月流過,一幕幕往前,卻不能迴頭。


    最後一抹夕陽落下之前,那眸子定住了。


    黑暗降臨,孫祥呆坐著,聽著不遠處有軍士在打鬧,更遠的地方有守陵戶的孩子在哭嚎。


    以往他會覺得這是褻瀆,對文皇帝和仁皇帝的褻瀆。


    可現在他隻是聽著,恍如一塊頑石,紋絲不動。


    打鬧漸漸的消停了,無聊的軍士們開始準備睡覺。


    漸漸的,陵區安靜了。


    初春的早晚很冷,山間就更冷了。


    漸漸的外麵有了唿嚕聲,聲音很響亮。


    “該把打唿嚕的換迴去,不然會驚動了陛下啊!”


    幽幽的聲音中,孫祥開始活動腿腳,然後扶著床架艱難的站起來。


    他在黑夜中站了一會兒,腳下才感到了些許溫度。


    門一直沒關,夜風吹過,有些唿嘯的聲音。


    孫祥走了出去,然後看看遠方。


    遠方沒有光亮,天色黯淡。


    前方的幾排屋子就是軍士們的地盤,此刻那裏鼾聲大作。


    活人在酣睡,而帝王也長眠於地底。


    孫祥緩緩走出這片屋子,鼾聲漸漸消失在身後。


    他走上了神道,然後蹲在地上摸索著。


    拽掉幾根幹草後,孫祥艱難的起身,看著前方說道:“陛下,奴婢的眼睛不行了。”


    兩側的石翁仲在黑夜中寂寞無言,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中,一個如狗般大小的黑影猛地從前方竄了過去。


    孫祥並未看到,他蹣跚著前行。


    那個黑影突然止步迴頭,一雙綠色的眼睛看著緩緩走動的孫祥,就向前幾步。


    黑影跟了過去,不慌不忙,腳步優雅。


    孫祥走到了神道的盡頭,他摸了摸圍牆。


    這裏有門,孫祥摸到了大門,然後緩緩坐了下來。


    身後的黑影止步了,它那閃爍著綠光的雙眼掃過圍牆,然後低不可聞的喘息一聲,掉過頭來,悄無聲息的走了。


    孫祥就坐在冰冷的石板上,雙手撐在身前。


    他看著前方緊閉的大門,喃喃的道:“陛下,奴婢看不見了……”


    他伸手摸了摸大門,然後說道:“奴婢五歲成了孤兒,進宮才覓到了一條活路,文皇帝在時,把奴婢提拔了起來。在司禮監,奴婢卻沒有發現黃儼這個小人的膽大包天。等去了東廠後,奴婢……”


    他雙手摸著大門,突然哭了起來。


    “奴婢一心向佛,隻為了死後不入地獄,奴婢沒有根呐!”


    他張開嘴哭泣著,聲音卻不大,就像是呐喊著。


    已經走遠的那個黑影可能是感覺到了什麽,它最後一次迴頭,凝視了片刻,然後加速走了。


    夜漸漸的深了,一直低著頭的孫祥緩緩抬頭,雙手細細的撫摸著大門,近乎於貪婪的唿吸著。


    他艱難的側身,衝著文皇帝的陵寢方向跪下。


    “陛下,奴婢走不動了,就此告別陛下,來世奴婢依舊願意服侍陛下。”


    他緩緩坐下,雙手合十,低聲念誦著。


    “文殊菩薩請釋尊廣說地藏菩薩的因地修行本願,如何成就不思議事。地藏菩薩因地修行……”


    他的聲音漸漸穩定下來,神色漸漸莊嚴。


    “若未來世有諸人等,衣食不足,求者乖願,或多病疾,或多兇衰,家宅不安,眷屬分散,或諸橫事,多來忤身,睡夢之間,多有驚怖。如是人等,聞地藏名,見地藏形,至心恭敬,念滿萬遍……”


    “南無地藏王菩薩……”


    夜深露重,大門外的身影依舊跪在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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