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孫郎中那裏迴來,唐奕一夜無眠。


    嘴上說說容易,唐奕並不傻,想說服那位心裏隻有家國的老人可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情。


    第二天一早,唐奕告知馬伯、馬嬸今天依舊歇業。讓馬大偉去菜市采購了一些新鮮的肉蛋時蔬,然後就鑽到廚房裏鼓搗起來。


    不管能不能說服範仲淹,唐奕都打算好好地為老人做上一桌好菜。隻是,菜料備上之後,卻遲遲不見老人到來。一直等到下午,才見範公從城外迴來,原來老人公幹出城,至此方歸。


    唐奕急忙把老人迎了進來。


    範仲淹左右看看,不禁疑道:“怎麽沒人?”


    唐奕道:“都讓我支出去了,想和您單獨聊聊.。”


    說完,就轉身進了廚房,片刻功夫,裏麵就傳來呲拉拉的油火之聲,還有陣陣菜香。


    範仲淹不禁苦笑,心說,到底是個開食鋪的,來了三迴,迴迴都是還沒說話就先備菜。


    不多時,唐奕就把各色吃食擺滿了一桌。就連範這種不逞口腹之欲的人,都有些食指大動,這迴唐奕準備充分,可比前兩次豐盛的多。


    唐奕給範仲淹滿酒、添菜,一旁小心伺候著。


    見範仲淹吃的開心,唐奕也不由打心裏高興。


    “您吃著可還順口兒?”


    “嗯,不錯!”範仲淹滿意地點頭。


    “不輸京城大店。”


    唐奕欣慰笑道:“您要是喜歡,以後小子天天做給您吃。”


    範仲淹高深地看了唐奕一眼,不動聲色地放下竹箸道:“說吧,心裏憋著何事?”


    範仲淹一進門就看出唐奕今日有些不對勁,一臉的疲倦,顯然是思慮過度,又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以他混跡官場幾十年的眼色,怎會看不出唐奕心裏有事?


    “我....”


    唐奕吞吞吐吐反倒勾起了範仲淹的興致,“你不是挺能說,也挺敢說的嗎?今日這是怎麽了?”


    “小子請教範公一些問題...”


    範仲淹一擺手,“改日行了拜師之禮,就是問多少都行。”


    “有些話,小子現在就想問。”


    “.....”範仲淹盯著唐奕不語,這孩子今天怪怪的,說不上哪裏不對。


    “問吧。”


    “範公為何要為官?”


    範仲淹微微一愣,隨即答道:“報國、安民!”


    報國...安民....唐奕小聲呢喃。“好一個報國安民!”


    “那範公覺得報國安民除了為官,可有別的路可走?”


    範仲淹眉頭一皺,“看來,你還是不想當官。”


    “是.。”唐奕如實答道。


    “為什麽?”範仲淹愁容滿麵,對唐奕的態度十分不喜。


    “難道你還放不下商人唯利是圖的功利之心嗎?”


    唐奕起身正對範仲淹,長揖不起。“小子雖是小民,但不敢因為位卑而忘國。雖是商徒,但也不敢因利而忘義。”


    “那你為何一直不肯為官呢?是怕考不上?你放心,老夫既然把話說出去了,就算十年之後你中不了進士,老夫也會保你恩萌入仕。”


    唐奕一歎,“您老可否先把小子的事情放一放,小子隻問您一句,去歲新政受阻,如今老相公可有了新的應對之法?”


    範仲淹一怔,一時竟無言以對。


    這個問題他當然想過,而且被貶出京這一年多的時間,他幾乎天天都在想這個問題。不然也不會因唐奕的幾句話,就對他觸動那麽大,還非要收唐奕為弟子不可。


    新政無疑是對的,但為何敗的如此徹底?甚至連開始都算不上,就被打入了深淵。


    夏敕導演的那出鬧劇,隻要不是傻子都看得出來是構陷。但,就是這麽一出低級到不能再低級的把戲,居然輕而易舉地就把包括他在內的一眾肱骨重臣排出了權力中樞。


    範仲淹知道,新政動了一些人的利益,但萬萬沒想到,反彈會這麽大。


    為什麽?


    直到前日在這個不起眼的小食鋪子遇到唐奕,範仲淹才被猛然點醒了。正如唐奕所說,以雷霆手段想打破這種利益壁障,簡直就是癡人說夢。


    那確實是一場注定失敗的變革。


    想明白這一點,隨之而來的是另一個問題,大宋的固有形態已經成形,如何打破這種固局?朝庭的惡疾又該如何醫治?


    這是範仲淹至今還無法解答的,更說不上什麽應對之法了。


    “大郎有應對之計?”範仲淹凝眉看向唐奕。


    問出這話,範仲淹自己都愣了一下。連他們這些一輩子浸淫在治世之道中的老家夥都想不出答案的問題,他居然去問一個十四歲的孩子。


    唐奕搖頭,“我也不知道應該怎麽辦,但我知道,光靠朝堂上的口舌之爭是絕對改變不了什麽的。”


    “何意?”


    “人都是自私的,想讓他們放棄現在的利益,隻能是用新的利益去換。至於拿什麽去換,卻是個難題。”


    範仲淹不禁搖頭,這似乎是個死結。如果朝庭手裏有底牌,也就不至於推行新政了。


    正當範仲淹埋頭苦思之時,唐奕突然沒頭沒腦的問出一句:“老相公覺得,您還有迴京的可能嗎?”


    “....”


    範仲淹更加沉默了.,良久方道:“很渺茫.,朝庭經不起去歲那樣的大震動了。”


    他又怎麽會看不透呢?不管官家對新政還支不支持,都不敢把他調迴京。


    唐奕又沉聲問道:“那您覺得,富相公、韓相公等人還有迴去的可能嗎?”


    範沉吟道:“他們與老夫不同,早晚會迴到中樞。”


    “什麽時候呢?”唐奕意味深長地再問。


    範仲淹猛然一驚,全身一顫,瞪圓雙目死死盯著唐奕,“什麽意思?!”


    唐奕拿起酒壺為範仲淹斟滿.“看來,老相公也想到了。”


    “是啊!”範仲淹沒有動酒碗,頹然地攤坐在桌前,好像瞬間蒼老了好幾歲。


    長歎一聲.,“隻要老夫不死,他們就很難迴到京師.。”


    唐奕有些心疼的看著老人,事實就是如此。按照正常的曆史軌跡,直到範仲淹離世之後,富弼等人才陸續迴到京師。


    暗暗地一握拳,唐奕終於說出了他思量了一天一夜的話。“老相公.,辭官吧.!”


    .......


    “辭官?”範仲淹不甘心地瞪著唐奕。國之有患,民之未安,讓他辭官?他怎會甘心?


    唐奕猜到範公心中所想,勸慰道:“這不是逃避.,而是另一種抗爭。”


    “.....”


    唐奕繼續道:“其一,隻有您退出這個漩渦,那些與您有相同抱負的大宋良臣才會再一次被起用,朝堂之上革新祛疾的力量才會保存下來。”


    “其二,剛剛小子也說了,單靠朝堂上的幾個良臣是改變不了什麽的,您的去留與否,已經沒有什麽影響了。”


    “其三,也是最最重要的一點,您覺得,以您的身體,還可以在這個漩渦之中掙紮幾年?”


    範仲淹茫然地的聽完唐奕的話。木納地道:“老夫為官一天,就算不能高居廟堂,也可以造福一方百姓。辭官?辭了官,老夫與一個廢人又有何異?”


    唐奕不認同。


    “隻要您活著,大宋的讀書人就有榜樣。隻要您還能發出聲音,在不在朝堂都是同樣有分量。”


    見範公依然不語,唐奕又加碼道:“也許辭了官,比您在職的時候能做的事情更多,更加有用。”


    “何意?”


    “把您的思想傳播給更多的人,為大宋朝種下更多良心的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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