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雲開說話時候,宋青岩一直在默默觀察他,一眼就看到他右眼瞳孔邊的一點猩紅。

    宋青岩心裏大概有數了,沈雲開寄居的第一宿主身體很差,他為了維持身體機能的正常運作,已經耗費大量元氣。現在他附在厲從善身上卻沒有作祟,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要修養身息,所以大部分時間都是在沉睡中,這也是為什麽厲從善能夠輕易就將他壓製住,不讓他跑出來的原因。

    而沈雲開沒有硬碰硬,大抵也是不想損壞厲從善這個“容器”。

    現今他既是在養魂,也是在養容器。

    沈雲開臉上帶著笑容,目光瞥了眼剛才厲從善喝過的茶杯,拿起來,在手指間慢慢轉圈,“你有膽子把我逼出來,是料定了我不敢在宋家動手,是嗎?”

    宋青岩也笑,高深莫測地說:“你以為你這麽久都沒有魂飛魄散,是先祖失了手,是嗎?”

    兩人四目相對,火光四濺。

    雙方都想把對方的底牌摸清楚,可都是身經百戰的老狐狸,又怎麽會輕易讓人看透。

    茶色的桌麵光可鑒人,沈雲開的視線從手中的杯子移到桌上的倒影,顯現出一張他無比憎惡的麵孔。心情說不上是喜是悲,將茶杯擱下,靠迴沙發上,說道:“宋家的能力如果就此終結在你手上,未免太過可惜了,難道你不想繼續世代傳承下去嗎?”

    宋青岩笑起來眼角有幾道深刻的皺紋,他並不吃這一套,“我已經那麽大的年紀,還能有幾年好活,我把宋家的能力帶進棺材,也算是給宋家換個太平了。”

    沈雲開看他一眼,也沒覺得意外,“這麽多年,宋家人的脾氣倒是一丁點也沒變,這麽說來,你是要跟我做對到底了。”

    語氣瞬間如冰凍三尺,“你當真以為我不敢殺人?”

    宋青岩自然胸有成竹,沉穩道:“有什麽招數,你大可放馬過來,我們宋家現在雖不如從前,可還不至於連個鬼魂都收拾不了。你想害人,還得問問我們宋家答應不答應,假如這麽輕巧就被你得逞,豈不是砸了宋家的金字招牌。”頓了頓,又說,“如果你現在改變主意,我還有辦法可以送你重入輪迴。”

    沈雲開嗤笑,“不勞你費心,做人哪有做鬼瀟灑,即是如此,那我們就各憑本事了。這具軀殼我雖不太滿意,可為了綿綿,我還是願意忍耐這一世的。”

    宋青岩神色一動,竟微帶憐憫,“你占了厲從善的身體,就算最後和路綿在一起,也不

    會開心的,她愛的始終不是你沈雲開。更何況一輩子不過短短幾十年,到時候路綿又重新投胎,你呢,你又何去何從?”

    這番話點燃了導火線,沈雲開滿臉散不開陰霾,情緒開始劇烈波動,“你懂什麽?!綿綿就算不愛我,她也隻能跟我在一起,就算她去投胎,下輩子我還是能夠找到她。”

    宋青岩搖頭,“既然你這樣講,那我們之間就沒有和平談判的機會了。”

    突然而至的疼痛從大腦中央蔓延至四肢,沈雲開深吸一口氣,額邊青筋突起,他幾乎能感受到因為血液在血管中急速上湧,而傳遞到皮膚表層的滾燙感。驀地笑了笑,開口已然用盡了力氣,“他清醒了,比我預想的要早很多。”

    “厲從善的意誌本就比平常人堅定,你的計劃,在他身上恐難實行。”

    宋青岩自斟自飲,看著他,不緊不慢地說。

    沈雲開原本低著頭,兩手痛苦地按緊頭皮,聽了他這話卻微微側目,語氣詭譎,“你且記著,你們不讓我好過,我也不會讓你們好過。”

    宋青岩還要講話,卻看他兩眼一閉,渾身攢著的勁也鬆開了,整個人歪歪靠在椅背上。

    心裏一鬆,知道是厲從善奪迴了主動權。不過也沒有多輕鬆,剛才是因為對著沈雲開,他的話必須強硬。可實際上他也明白,沈雲開並不是個簡單的角色,畢竟先祖也在他身上棋差一著。但越是這樣,他越想收服他,解決這個曆史遺留問題,將來他也有臉麵去底下見先祖。

    混沌,無邊無際的混沌。

    厲從善拚盡全力,終於逃離了那個陌生且令人窒息的空間。

    一睜開眼,就是宋青岩的麵孔,“剛才我好像聽見您在和沈雲開交談。”厲從善揉著太陽穴,薄唇毫無血色,嗓子喑啞。

    宋青岩讚賞地看他,“不錯,你在被附身時候還能保持清醒,這已經很難得。”

    厲從善慢慢放下雙手,平穩片刻情緒,耳邊的那些雜音也漸漸遠去了,問道:“那麽宋爺爺,接下來我應該怎麽做?”

    宋青岩抿了口茶水,將自己的想法和盤托出。

    厲從善端坐著,雙手交握,骨節分明,臉上神情愈發凝重。

    黑雲壓城,風雨欲來。屋外狂風肆虐,吹得河邊一排細柳折彎了腰;吹進屋內,卻吹不散一室寂靜無聲,隻有時鍾滴滴答答作響。

    路綿從起床後,就一直盯著手機,但沒收到厲從善

    的一個電話半條短信。

    鄭袖窩在一邊偷偷看她臉色,差點就不敢喘氣兒。

    上迴路綿一下命令,鄭袖立馬就去問了宋中鏞,可他也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來。要說到厲從善的反常,其實她也有所察覺,尤其在對待路綿的問題上,同以前相去甚遠。當時宋中鏞那表情明顯是有事兒瞞著她們,但她想盡辦法,最後還是铩羽而歸。

    看著路綿悶悶不樂,她心裏也不好受。

    鄭袖看看時間,又到飯點,小心翼翼開口道:“老大,要不先去吃點東西?說不定等吃完,他們也就迴來了。”

    路綿分神看她一眼,意興闌珊,“你去吧,我沒什麽胃口。”

    鄭袖走過去拽她,“民以食為天,你早上就沒吃東西,中午再不吃,餓壞了胃可怎麽辦。”拽了兩把,沒拽動,又苦口婆心勸她,“老大,你到底在擔心什麽,怕大嫂會紅杏出牆?講真,我還是覺得你會這麽幹的幾率大些。”

    “胡說八道——”路綿抬高聲音要駁斥她,才講了四個字,又停下了。她當然不是在擔心厲從善會爬牆頭,而是怕他出了事情瞞著自己,偷偷一個人扛下了。聯想到他近日的異常舉措,越想越覺得自己猜測的方向是正確的,假使是出了事情,他又跑去了宋家,那麽這件事情八|九不離十也跟沈雲開有關係。

    “我胡說八道?那你倒是說說你在擔心什麽。”鄭袖做出洗耳恭聽的樣子。

    路綿摁亮手機屏幕,看了眼時間,說道:“是有點晚了,不過我懶得出去,要不你吃完幫我帶迴來好不好。隨便什麽都行。”

    鄭袖從鼻腔裏哼了聲,“不想說就算了,就你們秘密多。”

    路綿拍拍她手背,笑著說:“先謝過袖總一飯之恩。”

    做人誰還沒三兩個秘密,就算至交好友,也不見得就要把心窩子掏底。

    鄭袖也沒計較,“我快去快迴。”說完就拿著錢包出了門。

    沒過兩分鍾,又有人推門而入。

    路綿以為是鄭袖去而複返,“怎麽了,忘帶東西了?”扭頭一看,門口站著的卻是胳膊纏著繃帶的路玥,神情憔悴,一看就是沒睡好的樣子。

    路玥走到她身邊,低著頭跟她說話,“路綿,你去醫院看看雲開吧,他已經醒了,一直很想見你。”長發從肩上垂落,遮住了巴掌大的臉龐,隻露出個尖細脆弱的下巴。眼神被劉海擋著看不清,講話語氣也是淡淡的,聽不出裏

    邊是什麽情緒。

    路綿欣賞了下她為伊消得人憔悴的造型,接著幹脆利落地拒絕道:“我不會去的。”

    路玥明顯有些焦慮,“為什麽?怕被厲從善誤會?可我們本就是同班的,就算是作為普通同學去探望他,也是理所應當的啊。”

    路綿無賴似的迴答她,“世上哪有什麽理所應當的事情,隻有想、和不想。”

    路玥抬眸迴看她,冷笑了一聲,“沒想到,你竟然是這麽冷血的人,白費了雲開的一番心思。”停頓一瞬,等情緒醞釀到位了,才繼續往下罵,“小三生出來的女兒,品質又會好到哪裏去,你跟你媽真是賤到了骨頭裏——”

    話還沒講完,就被路綿一巴掌給打斷了,看她的眼神恐怖得好似能生吞活人,“我媽不是小三,下一迴我再聽到你這麽亂講,就不止一個巴掌這麽簡單了。”她湊過去,低低在她耳邊肅聲道,“我能讓你一輩子講不出話來,信嗎?”

    路玥強忍驚恐,胸膛急遽起伏,看了她半天,突然伏低道:“好,我給你道歉,但是我求你,我求你去醫院看看雲開。他很有可能……很有可能要撐不下去了……”

    路綿卻依然不為所動,“我已經說過了,不去。”

    路玥完全沒有想到路綿的態度會這麽強硬,連日守在醫院的疲憊不堪與腦中緊繃得快斷掉的弦,已經將她折磨得憔悴不堪。而路綿的態度,變成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她一想到自己連他的最後一個心願都沒法完成,整個人都崩潰了。

    “我求求你了,你就去看他一眼,一眼就行。”路玥用沒有受傷的手握住路綿的胳膊,用勁全身的力氣想將她往門口帶,邊落淚邊說,“他自從清醒以後,每天翻來覆去都念著一句‘她走了,我活不了了’,還一直鬧著要見你。路綿,你知不知道他有多愛你!”

    路綿一愣神的功夫,被她拖動了幾步。她反握住路玥的手,向她求證,“你說他每天念叨什麽?‘他走了,我活不了了’?”

    路玥已經哭得不能自已,“對,他一直都惦記著你。”

    像是一盆冷水從頭淋到腳,路綿覺得渾身竄起一陣寒意,大腦飛速運作。

    “它”走了,他就活不了了。

    這個“它”,究竟是“她”,還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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