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旦這一次殺死的人不少,尤其是不少聲望比較高的高士,甚至太學之中的博士,這些人雖然不參政,但是經常議政,嘴毒的很。


    劉恆和劉徹都默認了這種行為,但是劉旦卻不慣著他們,直接被他以譏諷的罪名殺了,長安城一下子就安靜下來。


    最關鍵的是,劉旦那種漫不經心的態度,震驚到了許多人,劉旦卻並不在意,建漢以來,他手中的權力之大,以及穩固程度,是僅次於劉徹的,軍權在手,根本無懼那些讀書人。


    洛無疾遠在昭城聽到族人匯報這件事,整個人眼神一凝,沉吟許久才說道:“大漢的勝利太多了,讓皇帝升起了驕縱之心,升起了自得自滿之意。”


    又匯報道:“家主,百家中人許多都離開了長安,此次天子屠戮百家高士,對百家的影響很大,有的學派本就弟子少,高士被一掃而空,隻剩下大貓小貓兩三隻,若是再遭遇打擊,眼見就在滅亡邊緣了。”


    “靜觀其變即可,等到事情到了膠著的地步,家族再根據形勢插手。”


    洛無疾下了最終的命令。


    ……


    “老師!”


    七八個士子跪在地上,頭上帶著的冠歪了,身上穿著的袍服淩亂,在眾人的麵前則是老師的棺槨。


    一個麵容清俊的士子,臉上滿是雜亂的淚痕,哀聲道:“老師死的多麽冤枉啊。


    不過是反對修建宮殿,竟然直接被殺,皇帝難道是要效仿秦始皇嗎?”


    同行之人聞言大驚失色道:“子政,慎言啊!為臣者怎麽能夠直言君主之過呢?”


    “君之視臣……”


    他剛說幾個字,其他人便驚駭莫名,從法家弟子口中說出這番話,誰能不震驚,厲聲道:“子政,那些酸儒之語,而且是這等無君之言,你怎麽會……”


    劉向沒有說話,重重叩首,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眾人抬頭一看,竟然是一群儒生。


    “諸位來此為何?”


    為首的儒生作揖道:“孟儒賈氏賈叢攜諸位師兄弟有禮,介公為天下而死,我等特來祭拜,你我兩派雖然理念不合,但此番老師同死,稱得上是同道了。”


    說著眾儒生眼中也暗自垂淚,此番死的可不僅僅是一個人。


    為首的法家弟子作揖道:“兄台有禮,孟儒賈氏?”


    他念叨了兩句,然後睜大雙眼問道:“可是武威賈氏?”


    武威郡姑臧侯。


    目前天下之間賈氏最顯貴的家族,昔年賈誼封侯之後,侯國被封到長沙國容陵縣,後來長沙國改郡,孝武皇帝開拓河西,賈氏被遷徙到武威郡,改封姑臧侯。


    不過賈氏不是將門,所以不是為了鎮守,而是為了教化。


    賈氏是孟儒的傳承家族之一,是發展經學最成功的列侯家族之一,在天下之中都頗有名聲。


    這幾個儒生前往祭拜介公,拜完之後對著仍舊跪在地上的劉向道:“子政,孟儒的大門永遠為你敞開,伱這樣的人,生來就該是孟儒的士子,法家不適合你。”


    說完不等法家眾人反應就直接離開了這裏,法家眾人望著劉向,眼中滿是疑惑,劉向麵無表情道:“去年在太學之中我用孟儒學問中的漏洞駁倒了孟儒三傑,包括孟儒最嫡傳的孟凡,之後孟儒就一直希望想要我投入孟儒門下。”


    眾人聞言一陣震撼。


    孟儒,是儒門中的大支,雖然在賈誼之後,中樞不顯,但是在地方上,卻是諸侯王,列侯以及豪族的座上客,是流傳最廣,普及最大的儒門學問,就算是現在統治大漢的春秋經都不如。


    究其根本,不願意臣服是刻在骨子裏的,不願意做奴隸是流淌在血液中的,孟儒這種提供下克上合法性的學問,受到追捧再正常不過。


    震撼過後,就是一陣不忿,為首男子憤怒道:“孟儒這是欺我法家無人嗎?須知那禦史……”


    他突然停住了,禦史大夫桑弘羊,法家目前官職最高的人物,學派對他寄予了厚望,他也不負眾望,一路憑借著自己的能力高升到了禦史大夫的位置。


    但是他們都知道,這些年老師對桑弘羊是很不滿的。


    曾經頗為憂慮的說過:“桑弘羊啊,是有謀國之才的人,但是卻有巨大的缺點,貪圖富貴,害怕死亡,不懂得節製。


    這三點沾染上任何一點都會險死還生,桑弘羊卻全部占據,這讓為師怎麽能夠放心呢?


    昔年的商鞅之才驚世絕豔,最終的結局呢,不僅僅自己身死,還連累了整個法家被踐踏。


    法家是經世致用的大道,結果卻總是成為君主手中的刀,這世上有殺人的刀最後卻不被廢棄的嗎?


    我們應當吸取其中的教訓啊。


    一百年前,昭聖王在昭城踐法,這被法家視作恥辱,但是為師思索多年,卻以為昭聖王所為,救了法家。


    人以血肉而活,血肉之中有了汙濁之物就會死去,這就是天地之間的至理。


    昭聖王踐法,正是幫助法家驅除源自先賢典籍中的汙濁之物。


    秦朝滅亡,法家卻得以存活百年,正是得益於此啊。


    桑弘羊現在的富貴,是無數百姓的血淚,是無數貴族豪強的怨氣凝結而成的。


    若是得罪一個,尚且還有生機,但是像他這樣做,死亡難道不是注定的結局嗎?


    為師很是憂慮啊。


    桑弘羊死之日,法家恐怕又要被踐踏了。


    昭聖王乃是人間之神,秉持素王上皇的法旨,至公無私,以理服人,但是他人所主持的踐法恐怕就不是如此了。


    其餘學派皆是前人種樹,後人乘涼,唯有我法家,前人砍樹,後人遭殃,真是可笑至極,可笑至極啊。”


    一念至此,心中便有些絕望,隻能問道:“子政,你是怎麽想的?”


    劉向抬頭一字一句說道:“法家是經世致用的大道,縱觀天下幹吏,皆是我法家子弟。


    即便是那些頗有盛名的儒家、黃老學子,治政之時同樣會用我法家手段。


    但我法家先賢,每每助獨夫成事。


    若是那豪強商賈嫉恨倒還罷了,那些有害於天下的蟲豸,越是嫉恨,就證明吾所為越是正確。


    但事實呢?


    那些最普通的黎民百姓,恨不得生啖其肉,這是吾所不能接受的。


    這些年學習典籍,愈發感覺渾身戰栗,一種從心而生的陰冷,法家的理論一定有重大缺陷!


    儒門是當今的顯學,我等皆以腐儒稱之,言其隻會空談,不能事務。


    但吾思慮許久,儒門傳承何其久遠,遠超過我法家,唯有黃老能與之相比。


    春秋戰國當世,諸國國君皆不用儒術,但儒術卻愈發興盛起來。


    其餘諸家起起伏伏,儒術之勢卻從未曾斷絕。


    秦朝時,始皇帝以法為尊,推行法術治國,甚至禁絕儒門典籍,我法家可以說占盡上風了,但結果呢?


    儒門之興盛,絲毫未減!


    大漢建立,高皇後、洛文王皆以黃老治國,輔以儒術,但朝堂之上的儒家學子卻遠超黃老。


    孝文皇帝尊崇儒術,百家黃昏至此而至!


    皇帝拉偏架尚且敗績,又何況以儒為尊呢?


    果然短短時日之內,我等便不得不蟄伏,最終是孝文皇帝,強製性的留出一部分官職給我們這些非儒學派。


    這是何等的恥辱啊!


    這難道僅僅是空談所致的嗎?


    若是真如此,那就更是恥辱了!


    進入儒門之中,通讀經書,找到儒家因何而興盛,改造法家,這是我所立下的大願!


    這是老師臨終前,當著那些抓走他的士卒的麵,交待我的,既是師命,又是我的大願,這或許就是我的命運吧。”


    說著取出了一份浸著鮮血的衣裳碎片,眾人皆瞠目結舌,為劉向的想法而震驚,為首男子沉默良久說道:“那你往後,是儒門弟子,還是法家弟子呢?


    我們還是師兄弟嗎?”


    劉向沉聲道:“儒門荀子教出了韓非子這樣的法家先賢,教出了李斯這樣的法家能吏,儒法之間的界限又哪裏有那麽遠呢?


    若是有朝一日,我能悟通儒法之間的界限,名列諸子聖殿之日,橫跨儒法,那就是吾。”


    說完便直接向著門外走去,走到門檻之外,再次跪下,三叩首,起身,離去,再不迴頭。


    ——————


    自古非常之時有非常之言,餘觀商落周興,天下惶惶,陰陽失序,素王乃出,製周禮,定封建,舍殷商之鬼祭,立天子之禮樂。


    周興三百載,文華不顯,及至亂世,諸侯相攻,刀槍凜冽,蒼生大地無不泣血哀之,人間聖人輩出,洛聖辯善惡,作《春秋》,老子曰道,孔子曰仁,墨子曰兼愛,楊子曰全性,管子曰一人,孟子曰義,又有荀子曰聖王人道,何以世亂而文興,奇也!


    七百載,秦一統,尊法術,抑百家,文華零落,至秦亡,洛氏出,諸家再興,百家興衰,猶如草木枯榮。


    元正之末,百家激烈,強則強,弱則亡,各兼子弟,近乎複前秦之相,戾帝末世,有秦末之禍矣!——《史記·建漢以來百家興衰年表》


    感謝當年萬裏覓封侯大佬的盟主打賞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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