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王廷,迴到府邸之後,洛成感覺自己心中的不安越來越大。


    他剛剛來到鎬京不久,還沒來得及布局,這種突然發生的事情,實在是超過了他的處理能力。


    洛成最擅長的是富國,是肅清吏治、改革財政。


    不論放到哪一個朝代,都能得到一個治世能臣的美譽,但是他的權鬥和禦人都達不到治世能臣的層次。


    碰到正常的君主與朝堂還行。


    但是遇到姬涅這種亡國級別的君主和如此糜爛的朝堂,他就不能妥善的協調其中的關係。


    最強的治國用不出來,現在最需要的協調和軍略他又不算是頂尖。


    這就是他的困境,隻能眼睜睜的看著整個局勢向著深淵滑落卻無能為力。


    他忍不住想起老祖宗說過的話,邦周的天命正熊熊的燃燒著,很快就要如燭火搖曳,但是不會熄滅。


    無計可施的洛成最終還是將目光放到了天命神器身上,“老祖宗賜下的天命神器,是挽救局勢的唯一辦法了。”


    仿佛感覺到洛成的心思,姬昭的目光投了過來,僅僅洛成手上的那幾件玄階、黃階的道具怎麽可能逆天而行呢?


    洛成已經深陷其中,當局者迷,他不能坐視鎬京被戎人攻破。


    “千裏符!”


    洛成的目光第一時間落到了這一件神器上,隻要能夠確定申侯的位置,派出一個強大的刺客,或許就能直接將他刺殺。


    “不行!”


    想法剛剛升起就直接被洛成放棄掉了,“申侯還不配使用一件如此珍貴的神器。”


    在往後的歲月之中,洛氏可能遇到無法抵抗的敵人,千裏符的作用極大。


    他不能自私的將珍貴的道具浪費在這裏。


    而且現在的形勢,不是殺掉申侯就能解決的。


    申國已經與戎人綁在了一起,他們必須要攻破鎬京,否則就是死。


    “六月雪!”


    洛成的目光最終落到了這件道具上,他想起家族典籍之中的記載,先祖洛文公曾用一支竹簽化冰說退楚國熊頓。


    “天命之說,世人半信半疑,若是真能讓申侯見到這等神跡,心生恐懼之下,說不得還真能將大軍退去。”


    若是不成,便與叛軍做過一場,反正勤王之軍總會到來,邦周是亡不了的。


    王廷之上的公卿貴族們,大部分心中都清楚,不要看申侯與戎人來勢洶洶。


    但真正有危險的隻是天子姬涅一個人罷了。


    即使天子姬涅當場戰死,邦周也亡不了。


    兩百多年的邦周,正統的天命早已深入人心,申侯與戎人不可能是天下勤王大軍的對手。


    等到申侯和戎人一走,勤王大軍扶立新王,又是一個嶄新的邦周。


    這些公卿貴族離開王廷之後,紛紛讓公室之人迴到采邑之中,將采邑之中的私兵帶一部分來到鎬京之中。


    剩下的則留在采邑之中,繼續防備可能到來的敵人。


    他們將精銳的私兵調來鎬京,主要也是為了保護自己的財產。


    申侯這麽果斷的起兵,以一國敵天下諸夏,實際上很多人已經猜到他想要做什麽。


    無非就是殺掉天子姬涅與太子服,扶持他手中的太子宜登上王位。


    太子宜做了那麽多年儲君,自然有一批人是支持他的,如果能夠造成既定事實,勤王大軍也隻能捏著鼻子認了。


    畢竟到時候太子宜是唯一的王位繼承人,還能怎麽辦?


    判斷出申侯的目的,他們就知道自己這些貴族是沒有危險的。


    畢竟新王還需要他們這些大貴族擁立,他們調私兵過來,主要是防止在亂軍之中直接被攻破府邸。


    他們怕的不是申侯這種貴族,而是那些小兵小卒,這些人不一定能看出他們的身份。


    萬一被一刀砍了,那可真就冤枉死了。


    這些心思不足為外人道,卻都是心照不宣的。


    ……


    申侯與戎王率領的大軍速度太快了。


    從涇水的上遊一路上都是平坦的大道,這些戎人馬匹戰車都很多,稱得上是轉瞬即到。


    一百年前曾經在這裏拱衛天子的諸侯國,早就在曆次的戎亂之中銷聲匿跡。


    有的遷入了王畿,有的身死國滅,有的亡國之後公室到了其他諸侯國中做卿大夫。


    這一路上竟然沒有遇到像樣的阻擋,聯軍竟然徑直向著鎬京城撲來。


    那些畿內諸侯就直接將申戎的軍隊放了過去,申侯與戎王自然知道這些人恐怕打著前後夾擊的想法。


    但是他們帶來的軍隊何其之多,隻要直接攻破鎬京,這些人根本對他們形成不了任何威脅。


    申國距離鎬京實在是太近了,勤王大軍還都在路上走著,申戎聯軍就直接殺到了鎬京城之下。


    鎬京的城門樓上,王畿的公卿大臣們望著城外不遠處那些密密麻麻湧來的大軍,各個都是驚駭莫名。


    姬涅有些驚慌的問道:“虢公,這有多少人啊?”


    他久居深宮之中,從來沒有見識過戰陣上的兇險,申國與戎人的聯軍鋪天蓋地,一眼望去根本就望不到邊。


    隻能看到林立的兵戈,一輛輛雄武的戰車,迎風飄揚的大纛。


    虢石父哪裏懂這些,隻能含糊的迴答道:“王上,怕是有十萬大軍啊。但是我軍戰車更多,還是能與賊軍一戰的。”


    “洛侯!”


    姬涅的目光落到洛成身上,洛成沒有說話,隻是微微點頭。


    ……


    申侯與戎王兩人望著眼前的鎬京城,眼中滿是誌得意滿,下令大軍紮營休息,之後攻城。


    他們自己也沒想到這麽順利就能來到鎬京城下,按照烽火燃起的時間,勤王大軍想要來還早,他們有充分的時間攻破鎬京。


    申國的高層正在研究著接下來的攻城以及城破之後的事宜。


    一個信使走進大帳,單膝跪地說道:“主公,鎬京來信。”


    “姬涅昏君說什麽?”


    “信中定然是羞辱之語!”


    “可惡!且讓他們猖狂片刻。”


    一聽又是來信,申國的卿大夫們紛紛開始怒罵鎬京城中的姬涅。


    申侯展開信一看,說道:“是洛侯來信。”


    一聽是洛侯的信,眾人紛紛止住痛罵之聲,有些好奇的問道:“洛侯來信?難道是讓我們投降的嗎?”


    申侯很快看完信件,語氣有些莫名的說道:“洛侯要來大營之中,與孤談一談。”


    申侯這話一出,大帳之中就是一片笑聲。


    “現在還有什麽好談的嗎?”


    “洛侯不會是,想要仿照洛文公說退熊頓的舊事吧!”


    大帳之中的笑聲突然一滯,當年洛文公讓占盡優勢的熊頓吃了大虧退兵。


    熊頓還留下了“敬天而知命”的言語。


    至今為止,楚國是最相信天命的列國之一,這個故事直到現在還廣為流傳。


    “姬涅這種昏君登上了王位,這難道不是上天對邦周的不眷顧嗎?


    孤的外孫是有德行的君子,這才是天命所選中的王。


    我們率兵討伐昏君,奉真正的王作為天子,這才是順應天意的舉動啊。”


    申侯簡單安撫了自己的大臣之後,笑著望著手中的信件道:“給洛侯迴信,既然他想要見孤,便來大營之中,孤也想聽聽他說什麽。”


    於是在萬眾矚目之中,洛成來到了申侯的大營。


    申侯為了避嫌,不僅僅是申國的大臣全數在場,連戎王也邀請來。


    洛成從刀劍林立之中麵不改色的走過。


    “洛侯真是好風采,你不顧危險來到孤的營帳之中,可是來勸降的?”


    洛成臉上帶著一絲肅穆,朗聲道:“申侯,孤來此是為了給邦周和申國一線生機。”


    戎王臉上露出一絲嗤笑的神色。


    諸夏列國始終對神秘的洛氏有一絲敬畏,但他作為夏君夷民中被統治的一員,對洛氏天生就沒有好感。


    洛成沒有在意這些,而是接著說道:“申侯,薑姓是神農氏的後裔。


    申氏是薑姓的大宗之一,即使在諸夏之中,這也是稱得上尊貴的血統啊。


    天命曾經照耀在殷商之上,那時的邦周還隻是岐山之地的一個小國,薑姓的先祖就與姬姓的先祖一起在西岐之地共同求生。


    這是多麽源遠流長的血水之情呢?


    一百多年前,孤的先祖洛文公將申氏封在了涇水之地,才有了申國現在的基業。


    姬姓與薑姓,洛氏與申氏之間,這是多麽深厚的情誼啊!


    難道你願意破壞這份感情嗎?


    天子涅,他蒙受了諂媚小人的蒙蔽,才做下了這樣的錯事,引得你率兵來到鎬京。


    這是天子的過錯,上天自然會降下懲罰。


    邦周的天命依舊如同太陽一般耀眼,如果你執意要攻破鎬京,恐怕上天馬上就要降下天災來懲罰你了。”


    申侯也不生氣,隻是饒有趣味的問道:“昔年洛文公也是以天命之說,讓熊頓退兵的嗎?


    昭王的確是一代明君,上天庇佑他也是正常的。


    但是姬涅登基以來,三河斷流,岐山崩塌,踐踏宗法,廢嫡立庶。


    他的罪名十天十夜也說不盡啊。


    難道上天會眷顧這樣的君主嗎?


    孤認為這是不正確的!”


    戎王安安靜靜的在一旁看戲,也忍不住開口嗤笑道:“周人就是麻煩,你們的天命恐怕是假的,不如學習我們祭祀神靈。”


    戎王這話讓大帳之中的所有人都忍不住怒視他,申國卿大夫心中還是以自己諸夏貴胄的身份自傲的。


    “上天不眷顧你們,戎人的敗亡是注定的。”


    淡淡的說出這一句,也不在乎戎王的反應,望著申侯道:“孤來王畿時,素王老祖宗托夢於孤,說姬涅沒有德行,所以上天降下天災懲罰他的王朝。


    申侯如果願意退兵,姬涅沒有天命眷顧,自然不能再坐王位。


    孤願意率領諸侯,擁立太子宜為天子。”


    “洛侯說笑了!”申侯不以為意道:“洛氏誠然是邦周重臣,但其他諸侯又怎麽會聽從你的號召呢?”


    洛成環視一周,感慨道:“看來申侯不是不相信洛氏的聲望,而是不相信天命昭昭啊,這樣怎麽可能不迎來失敗呢?”


    申侯正要說話,大帳外麵卻陡然喧嘩起來。


    “這塊石碑是從哪裏來的?”


    “上麵有字跡!”


    申侯連忙讓卿士去看是什麽事情,那個卿士很快就慌慌張張的跑了進來,卻隻是驚駭的望著洛成,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眾人見狀,紛紛跑到帳外,然後一個個震在原地,隻見營帳之前立著一塊石碑。


    那塊石碑雕刻的很是壯闊,充滿了一種浩大的美感,碑上還刻著“逆賊興兵,霍亂邦周,六月飛霜,以彰天威”十六個大字。


    “立刻將這石碑圍起來,不許任何人傳出去!”


    申侯從愣神之中清醒過來,立刻下令,洛成眼中閃過一絲晦暗,就見申侯走過來問道:“洛侯,這是?”


    從申侯的舉動之中,洛成已經知道自己恐怕要無功而返了,但還是最後努力道:“神物憑空出現,警醒世人,這大概是上天給申侯最後的機會吧。”


    申侯望了一眼戎王,見到就連戎王也愣在了原地,但他知道,如果他敢提退兵這件事,戎王當場就能和他火並起來。


    “立刻將這塊石碑毀掉!”


    “洛侯,申國從王畿之中遷徙出來,走到現在的地步,你知道付出了多少的艱辛嗎?”


    申侯望著洛成說道:“申國對邦周有功,素王說過天子與諸侯共享富貴。


    洛文公當初讓孤的先祖遷出王畿時,也說過永享天命。


    難道現在就能不作數嗎?”


    洛成沉默了一下,望向戎人的大營,道:“申侯,諸夏大義,夏君夷民。


    這是諸夏的家事,你不該帶著戎人一起來,否則孤不會出現在這裏。”


    申侯聽懂了,洛成不在乎姬涅這個昏君的生死。


    如果沒有戎人在,洛成會坐視他攻破鎬京,甚至有可能為他遮掩弑殺天子姬涅的事情。


    畢竟姬完死在亂軍之中,當時的洛侯也沒有追究任何人的責任。


    申侯有一瞬間的後悔,然後笑道:“洛氏還真是,讓孤無話可說啊。”


    “申侯的意思,孤知曉了。”


    申侯已經給出了他的迴答,哪怕真的是天命在邦周,但是不一定在姬涅,姬宜也是王位的正統繼承人。


    有些事情一旦開始就一定要做下去,沒有反悔的餘地。


    他要殺進鎬京,摘了姬涅的腦袋,問問上天,天命何在!


    ……


    申戎引兵,霍亂王畿,天降神石曰:逆賊興兵,霍亂邦周,六月飛霜,以彰天威。


    申侯弗然,薨於豐鎬。


    天威莫測,如山如海。——《東周列國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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