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然迴過頭,乍見玹玗出現在東暖閣外,弘晝不禁一怔。


    憤怒縈心時總會忽略很多細節,此刻弘晝腦海中閃過方才在勤政親賢,弘曆和李懷玉的那幾句對話,才瞬間明白,真正想掀起啟祥宮那場風波的人是弘曆。


    隻是這背後的目的為何,眼下心浮氣躁,弘晝根本沒法靜靜揣度。


    弘曆不緊不慢地坐直身子,疲憊從漆黑的瞳眸中散去,但語氣還是帶著幾分倦意,微笑著柔聲說道:“我以為你先去其他地方,辦完那些事再過來。”


    “凡事權於輕重緩急,既然五爺在養心殿,我當然得先幫五爺解惑。”玹玗抿著一抹神秘淡然的淺笑,轉身往勤政親賢那邊走去。


    弘晝被這兩人弄得詫然,但看弘曆的模樣,正端起李懷玉奉上的茶,悠然閑適地淺啜著,似乎沒打算給他答案。


    勤政親賢背後的佛堂內,當玹玗看到佛龕前那盤棋局的變化,有一刹那,她眼底閃過幾絲諷意,但旋即便全數斂去,極幽微地舒了口氣。


    輕輕扯動嘴角,唇畔那抹笑似無奈,也似另一種釋然。


    “也罷。”自言自語的低喃,像是看破了棋局中的某些隱秘,但她不在乎。


    從棋笥裏執起一顆黑子放上棋盤,又轉身迴到東暖閣。


    “恭喜萬歲爺,那盤珍瓏棋局破解在即。”玹玗笑吟吟地說道:“今日走的這兩步倒是絕妙,至於第三步也定然勢在必得,所以方才我已經幫萬歲爺放上去了。”


    弘曆略愣了愣,就好像玹玗剛才在佛堂那般,僅是刹那便斂去,但他眸底的不是諷刺,而是有極微的一絲無措。


    紫禁城裏不缺聰明女人,但像玹玗這樣,總能將事情看得澄澈清明的卻不多見,而弘曆卻有幸先後遇到兩個,所以在某些事情上他確實存在私心。


    身在皇家,他從小經曆了太多,所以凡事都習慣了計算,且從不會為結果而愧疚。


    佛龕前的那盤珍瓏棋局,是他將步步為營化作閑趣的方法,從來就沒有隱瞞過玹玗和弘晝,可他的某些習慣,卻讓玹玗窺探到了絲縷被他刻意隱瞞的心思。


    壓下浮擾的紛亂,讓漣漪微動的心湖恢複平靜,弘曆從容淡然地笑道:“無需那般心急,離計劃的時間尚早,還不知道能不能成事。”


    既然知道今日之事皆乃設計,弘晝便也不急著追問,但此刻望著玹玗,弘晝不禁陷入深思。


    她和弘曆的默契,就像冬日裏的雪花,看似那麽晶瑩剔透,實則靠塵埃凝結。


    天地之間茫茫銀白,純淨仿佛能掩蓋一切,但待到雪融時,塵埃淚注定不會清澈,她又將如何麵對真實……


    “替換的東西不是早就備好了嗎?”玹玗凝著弘曆,眼波流轉,詭秘一笑道:“眼下萬事俱備隻欠東風,待萬歲爺處理好選秀的事,也就該是風起之時,暢春園那邊玹玗自會安排好一切,屆時萬歲爺必定手到擒來。”


    聽這打啞謎一般的對話,弘晝不禁挑了挑眉,如果去年失敗的事情,今年真能達成,倒是能讓弘曆了結最大的後患。


    弘曆饒有興趣地看著玹玗,柔聲問道:“你打算如何安排?”


    “既然萬歲爺說無需太心急,那這事今晚就暫且不議。”玹玗抿著一絲淺淡笑意,側目望向弘晝時,幽瞳迸射出妖異的邪光,並迴到最初的話題,緩緩說道:“富察家族的女兒,直到殿選才被撂牌子,沒能入選為妃嬪,也沒有皇上的指婚,看似慘了些,其實卻成全了她一世自在。”


    弘曆隻是饒有興致的聽著,其實玹玗想要怎麽做,從她踏進東暖閣時的第一句話,就已經透露無餘了。


    弘晝隱約猜到答案,可還不待他開口,卻又聽見玹玗悠然的聲音再次響起。


    “五爺想處置富察?淳嘉,撂牌子可不是個好主意。”眼眸微斂,她不是個寬宏大量的人,善良隻是工具,得饒人處且饒人也隻是為目的,但真正激怒她的那些,就絕不會放過。“雖然如此一來她想嫁個皇族宗親是斷然不可能了,便是退而求次尋個門當戶對的都很困難,畢竟旗人子弟,能和她的背景匹配的,幾乎都是要由皇上指婚。秀女被撂牌子,看似毀她一生,實則乃是皇恩浩蕩,倒不像是在罰而是賞。”


    如抽絲剝繭般的慢慢分析,其目的不是要說給弘晝聽,而是再向弘曆索要一項特權。


    出生於富察家族,父親在朝為官,家境還算殷實,自己又是進入了殿選的秀女,怎麽說也算百裏挑一的美人。


    既然想嫁得好是沒可能了,那不如反其道而行之。


    娶,娶個聽教聽話的,一世女尊男卑。


    八旗子弟有不少是靠宗人府俸祿過日子的蛀蟲,終日遊手好閑,不思進取卻還一心想攀附權貴。


    入贅,能得個美人,得個靠山,說不定還能在朝中謀個悠閑的差事,何樂而不為。


    且當朝皇後乃富察氏,能與富察家族攀親,日後狐假虎威也有個名號。


    雖說秀女落選被迫招郎入贅,多少會惹人笑話,但隻要淳嘉的父母是個明白人,就會很快想通,此事對他們而言百利無一害。


    上門女婿沒有家庭地位,若有子女亦得姓富察氏,而這種男人在朝中沒有門路,便是某天能混出頭臉,也得靠著富察家的勢力,所以不敢不聽話,更惹不出什麽幺蛾子。


    但這點隻是在無害,至於利,卻要從淳嘉身上說起。


    滿人女兒自幼學著當家管事,招郎入贅之後淳嘉便能攬下當家主母的差事,不怕那些妯娌明爭暗鬥,並防止那些媳婦會偷偷貼補外家。


    即便淳嘉中飽私囊,也是在一口鍋裏攪和,損失不到哪去。


    所以,若真將淳嘉轟出宮,這倒是甯馨最希望的結果,但今早的大戲就算白唱了,更無法震懾那些別有居心的人。


    “那你說說,怎樣做才算是處罰?”即使聽了這麽多,弘曆臉上依舊浮著淺笑。


    迎上那深邃幽遠的黑眸,玹玗的神情陡然變得森寒,問道:“我說了算嗎?”


    好個要挾意味十足的反問,如果說了不算,她也就懶得再多費唇舌。


    一旁的弘晝忍不住悶笑出聲,玹玗這丫頭如今是越發刁鑽,這都是弘曆縱的,放眼天下怕是隻有她敢裹挾當今皇帝。


    弘曆閉目輕歎,唇畔的笑滿是寵溺,喚來李懷玉吩咐道:“去把備下的東西拿來。”


    不到半盞茶功夫,李懷玉就捧著雲紋盤進來,看著盤中的筆墨硯、空白詔書、朱砂印尼,甚至還有禦印,玹玗和弘晝滿頭霧水的相視一望。


    “想怎麽處置,你來寫。”弘曆微微一笑,指了指雲紋盤,慵懶地說道:“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對你來說駕輕就熟。”


    玹玗先是詫異一愣,然後凝視空白詔書,又抬眼看了看弘曆,才執筆而書。


    沒過多久,玹玗寫下最後一個字,沒有半點遲疑,就把詔書遞到弘曆麵前,嬌笑道:“萬歲爺,我這法子可與你相關,是否使得,你還是先看看好些。”


    “不必了。”弘曆淡淡搖了搖頭,毫不在乎地說道:“拿給五爺看,他要覺得沒問題就用印,明日便讓小玉子去乾東五所傳旨。”


    “用得這麽急嗎?”在玹玗代寫詔書的時候,李懷玉偷偷瞄了幾眼,反正又不是要把淳嘉轟出宮,完全可以等到過些日子再宣布。


    “當然用得著。”玹玗搖了搖頭,與弘曆十分默契的對望一笑,才模棱兩可地解釋道:“無論怎麽說,我今日擅闖啟祥宮是錯,肆意掌刮秀女也是錯,對皇後出言不遜更是錯,連犯三條宮規,卻因為有太後護著,非但沒受懲罰,還讓皇後受了委屈,傷了整個富察家族的顏麵,為表安撫之意,這份詔書難道不應該越快越好嗎。”


    自古以來的婆媳之爭,都得靠做夫君的充當和事佬,否則就會鬧得家無寧日。


    寒門小戶尚且如此,紫禁城這個家太大了,所牽涉到的都是幾大家族。


    按照詔書上的方法處置,既能堵住皇後和富察家族的嘴,還能讓淳嘉生不如死。


    至於毓媞,那是千年狐狸萬年精的人物,豈會猜不出其中的用意,反會覺得弘曆還是孝順母親,多過順從媳婦。


    然後再等上些日子,弘曆親自去暢春園請安賠罪,毓媞不僅會消氣,還有可能因此被麻痹,所以玹玗才敢大膽的落下那第三顆黑子。


    弘晝接過詔書一看,內容竟讓他眼底的冰冷淩厲全數散去,唇瓣輕輕動了動,微不可查地歎了口氣。


    狠絕。


    手段毒辣,視之為狠;不留餘地,視之為絕。


    總有女人抱怨男人狠心絕情,孰不知,真正能匹配這兩個字的到頭來還是女人。


    朱砂印落,折騰了一天的大戲總算了結,而對弘曆更加重要的一場戲,即將拉開序幕。


    把詔書遞給李懷玉,弘晝眉心微蹙,審視著玹玗的神情,納悶地問道:“你大晚上偷偷跑迴來就為這事?”


    看弘曆剛才的態度,顯然是知道玹玗想怎麽做,那又何必這麽大費周章。


    若為紅顏一笑,而令其窺探到某些刻意掩藏的微妙心思,對弘曆來說是得不償失。


    “我一迴來就說了,是因為五爺在此,才放下別的事先過來。”玹玗笑了笑,弘晝想試探什麽她心裏清楚,於是故意把話題轉開,打趣道:“五爺放心,我既然敢從暢春園迴來,就定然能應付太後,便是明日過午再返迴暢春園,也隻會更討太後歡心。”


    “既如此,吃了東西就早些休息,至於無關緊要的事,明日再做也不遲。”見李懷玉和歡子捧著宵夜進來,弘曆索性把話題徹底斬斷。


    其實盤珍瓏棋局的落子,是弘曆有心想泄漏給玹玗,隻是看破棋局後,玹玗的反應讓他有些意外。


    一個從小就被調教成精於計算的人,卻常常不去計算得失,甚至不屑得失,明知道那些人在利用她,竟還能義無反顧。


    赫哲?穀兒悉心調教,在大難當頭時,還想方設法保住玹玗的性命,外人看來這是母愛無邊。可實際上玹玗不過是替代品,尊貴身份換來的是命不由己,盡管如此玹玗還是為了重振郭絡羅家,為了讓母親早日脫離苦海而不惜一切。


    聖祖宜妃苦心指點,表麵視玹玗為紫禁城裏唯一的親人,甚至賠上性命將玹玗送出活死人墓。但事實上,年事已高的聖祖宜妃,很多籌謀是力不從心了,所以才策劃了擷芳殿的鴻門宴,讓那些血淋淋的畫麵,成為困鎖玹玗的牢籠。


    還有世宗齊妃……


    她們對玹玗的付出,要說其中沒有真情,那實在有些冤枉,但利用玹玗達成心願才是最大的目的。可玹玗偏偏是照單全收,如此的玲瓏剔透,完美掩藏了心思,就好似一局難以破解的珍瓏棋。


    因為看不透,讓弘曆生出了莫名的惶然,所以驅使他有此一舉。


    留宿養心殿的這晚,三更時分才歇下,恍恍惚惚聽了一整夜的蟲鳴,五更過半玹玗便已起身。


    踏出正殿,見歡子立在東圍房廊下,便知弘曆和弘晝比她起得還早。


    也沒往練功房那邊去,隻是把歡子招到跟前,囑咐道:“若一會兒皇上和五爺問起我,你就說我有事去做,然後直接迴壽康宮取些東西,就不來用早膳了。”


    “姑娘放心,奴才知道了。”歡子連忙額首應下,略頓了頓又說道:“可不吃早點傷身,太後不在,慈寧宮那邊也沒什麽好東西……奴才想著,不如把早點給姑娘送去,姑娘想吃什麽,奴才這就去禦膳房傳話。”


    玹玗輕笑著搖了搖頭,“不用那麽麻煩,且從來都是皇上吃什麽,我就吃什麽。”


    不用往禦膳房去,歡子又迴到東圍房廊下聽差。


    離開養心殿後,玹玗先是去了永和宮,昨日若非初涵遣婢女把涴秀的信送來,那難以收場的人就會變成她。所以她少不得要親自感謝,還得叮囑初涵,這段時間在甯馨麵前得更加謹慎。而昨晚的那份詔書一旦宣讀,無疑是在甯馨未平的心火上又澆了桶油,因此難保甯馨不會遷怒所有涉事的人。


    之後玹玗又去了承乾宮,並將荃蕙身邊的所有奴才都到趕到前院候著。


    閉門於後殿,不過一盞茶的時間玹玗就離開了,沒人知道她和荃蕙說了什麽,但荃蕙卻命人將親手所製,預備送去暢春園給毓媞的糕點扔進了泔水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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