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靜謐。


    晚風流蕩在竹葉的縫隙間,池塘氤氳的水霧,讓月色更加朦朧。


    弘曆坐在涼榻上,聽玹玗像說閑話般,講述著內務府人撈銀子的手法,又隨意翻看著賬冊。


    “這不是茶,金銀花泡的水。”玹玗笑盈盈地說道:“爺要是覺得餓,我讓雁兒去備些點心來。”


    “三更半夜,不攪擾你的人了。”接過茶盞,弘曆淺啜了一口,視線又迴到賬冊上,指著每一條賬目下的落印,蹙眉問道:“男人或許不會留心這些,難道皇後也看不出來,不是還有貴妃幫著嗎?”


    “我聽太後說過,皇後娘娘沒有經曆過殿選,因早就被先帝看中,內務府複選的名冊遞上去,先帝就下旨指婚,這秀女留宿宮裏會麵對哪些把戲,皇後娘娘不知道,也不奇怪啊。”玹玗掩唇一笑,繞開佩蘭不提,僅議論內務府的事情。“我這隻有此次殿選的賬目,而每月後妃的脂粉錢,爺得空時可讓內務府拿給你瞧,我也隻是聽額娘說起過。”


    還就說宮中女眷的妝粉用度,內務府從京城的寶香齋采買。


    供給太後和皇後所用的是由專人配製,單勻麵的杭粉就要三百兩銀子;貴妃所用略次一等,但每盒也近百兩銀,妃位和嬪位用的再次一等;便是貴人和常在所用的杭粉,每盒都要二十兩銀子;位分最低的答應所用杭粉每盒約十兩銀子;官女子等同宮婢,且從順治朝入關以來,後宮女眷尚無官女子一說,便是有,用度也自是和宮婢無差,不過二十錢就能買到的廉價品。


    弘曆不禁搖頭歎道:“難怪我大清要有官員不許宿娼的禁例,這女人難養,若是在沾染上煙花柳巷的鶯鶯燕燕,那銀子花得還不像淌水一樣。”


    “其實女人的妝粉,一般來說三兩銀子就是很不錯的了,不過富貴人家用得講究,多是添入了珍珠末,或是稀罕的藥料,自然就變得價值不菲。”玹玗指著賬冊上,內務府給秀女們采買胭脂的明細,說道:“內務府賬麵上的花銷,秀女們所用的杭粉每盒十兩銀子,若或皇後查問起來,內務府必定迴話,秀女們都是出身八旗,在宮中留宿若分配的用品太差,恐會有失皇家顏麵,所以比著答應位分的規製。”


    弘曆手執茶盞,賞看著冰裂釉彩,喃聲低問:“秀女當中有許多來自上三旗貴族,少不得還和宮中妃嬪有親,內務府那幫奴才就不怕她們說出去?”


    “從康熙朝到現在屢見不鮮,可有秀女說出這事過?”玹玗笑著反問,才又解釋道:“內務府的人在主子麵前是一套說辭,麵對秀女又是另一種說法,秀女不是宮裏的主子,用度自然不能和後宮女眷相同。內務府這麽說了,秀女們就隻能這麽聽,且能不能中選還未可知,便是記名留用,最高也不過是從貴人位分開始,日後在宮裏的路還長著,得靠那幫奴才引著、領著、扶著、教著方走得順當,所以秀女們誰都不願意在殿選前,就先得罪了那些有頭有臉的奴才,也不是每個人身後都站著太後和皇後。”


    弘曆聽出這話中譏諷,指腹劃過她的鼻尖,眼底盡是縱容的笑意,嘴角緩緩勾起一抹笑,總結出了四個字,“奴大欺主。”


    玹玗不否認地點點頭,“別說是秀女,便是宮裏的妃嬪,內務府也是一樣對待。”


    弘曆冷聲哼笑道:“工部連我都欺,何況居於深宮,不知市價行情的後妃。”


    “爺以為這些事情,管理六宮的後妃們真會不知道嗎?”玹玗淺淺一笑,迎著弘曆微驚的視線,長聲輕歎,又拐著彎地說道:“內務府是否有欺皇後娘娘,我可不敢胡說,但小時候額娘說過一個故事,倒可以講給爺聽。”


    內務府給出的一切賬目,都隻是台麵上的,除了太後、皇後、貴妃的用度他們不敢克扣,就算是六宮主位妃嬪,也得看是否得寵,朝中是否有人照料。


    就好比乾隆元年八月薨歿的聖祖宣妃,乃博爾濟吉特氏,科爾沁達爾汗親王和塔之女,孝惠章皇後的妹妹,康熙帝的表姐妹,出身相當高貴。可她在宮中大半輩子,既無聖寵,也未曾生育子女,母家又照應不到,直到康熙五十七年最後一次大封後宮,年逾六十的她才被晉封為妃,看著冊封排位順序是在和妃和成妃之前,但在素日裏的吃穿用度還遠不及宮婢出身的庶妃陳氏。


    康熙五十年,穀兒剛入宮不久,立冬前一件定製帳幔的小事,便讓穀兒深深體會到,在紫禁城裏,若隻有位分沒有恩寵,日子一樣不會好過。


    妃嬪們所用的錦緞帳幔,便是選用最好的料子,最上等的絲線,最考究的刺繡,實際價格也不過五十兩銀子。


    當時還為宣嬪的博爾濟吉特氏所得錦緞帳幔,在內務府記賬價值五十兩,但實際上內務府不知是從哪翻出來的舊帳幔,洗淨熏香又補繡了些花樣,就充當全新的送去了。這份克扣下來的錢,內務府倒是沒有私吞,是轉手拿去孝敬了生育皇子胤禮,卻仍為庶妃沒有封號的陳氏。


    而那一年,宜妃的一套帳幔,蜀錦用料,金絲銀線繡製,配以珍珠點綴,極其華貴,價格不菲也是必然,但絕不會是內務府報上去的一萬三千兩銀子。宜妃當然知道那套帳幔的價值,可隻要康熙帝沒有微詞,那她所用之物越是奢侈華貴,越是體現了她在皇帝心中的地位。至於內務府那邊,他們掂量的清楚,保住宜妃地位不變,也就是保住他們的荷包豐厚。所以內務府人當起差來更是盡心,對宜妃的吩咐從不敢怠慢,若是聽到什麽風吹草動,會在第一時間把消息遞進翊坤宮。


    這就是紫禁城裏,主子和奴才相護照應,心照不宣的規則。


    且說康熙朝末年,乃是佟佳貴妃、惠妃和宜妃、德妃三足鼎立的場麵,但論聖寵德妃自是不如前麵三位,雖有協理六宮之權卻沒多少說話的份。


    當時掌管後宮的佟佳貴妃看了內務府的賬,心中雖然不舒服,卻也未對此事加以追究,隻是酸言醋語的當著眾妃說,康熙帝常往翊坤宮歇息,宜妃所用自然該貴重些。


    可值得讓人猜想的是,佟佳貴妃為何沒有借此事打壓宜妃?


    話說順治帝入關後建立了十三衙門,全由太監主管。但到了康熙朝,十三衙門合並為內務府,且逐漸形成了“七司三院”的定製,稱為總管內務府衙門,又專門設立總管內務府大臣一職。可大清吸取前朝教訓,規矩太監不能當官,所以內大臣人選就得另外考慮。因內務府主要打理皇帝的私事和家事,康熙帝便任命皇室家奴,上三旗包衣負責內務府。


    俗話說拔出蘿卜帶出泥,佟佳貴妃的父親曾是領侍衛內大臣,為了女兒們在宮裏的前路,使用人脈關係,提拔了不少家奴入七司三院。


    若用內務府的貪腐打壓宜妃,隻怕會偷雞不成蝕把米,所以佟佳貴妃才視而不見。


    此後到了雍正朝,即便反貪腐那樣嚴厲,內務府官員的荷包都從來沒有空過。無論是孝敬皇後、齊妃、還是當時的熹妃,誰執掌六宮,都會考慮到自家的利益,隻要內務府不太過分,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


    “貴妃原是上三旗包衣。”弘曆深邃的瞳眸裏閃出一抹幽光,這就是玹玗繞了一大圈要說的話,手指移向為秀女們裁衣那條賬目,隱晦含蓄地笑道:“高斌也曾是內務府官員,如今任江寧織造,這當中牽扯甚廣,貴妃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爺知道就好,內務府是瓜連藤,牽連不清的多。”玹玗輕柔淺笑,“對那些有權有勢又得寵的妃嬪,內務府的主意是羊毛出在羊身上,拿皇上的銀子討好皇上寵愛的女人。對那些稍微得寵,但位分低,宮裏又沒什麽照應的小主,就是挖東牆補西,小恩小惠先孝敬著,若真能成氣候總會念他們的好,反之他們也不痛不癢。”


    弘曆用力一掌拍在賬冊上,溫怒道:“既然太後這次想到要查問,便要抓幾個出來,敲打一下那幫奴才。”


    “太後要查問賬目,就已經是敲打了。”柔荑撫上弘曆的手背,玹玗緩緩搖了搖頭,聲音極為柔軟說道:“爺若真要借此殺雞儆猴,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弊大於利,隻怕對有些局勢反倒不好。”


    “弊大於利?”弘曆眼眸微眯,似乎聽出了玹玗的弦外之音。


    “爺忘了,如今的內大臣中有誰?七司三院的官員裏,又和哪個府上牽連最深?”玹玗淺笑溫言,又把賬冊合上擱到一旁,省得他再往後翻,越看越來氣。“太後查問賬目,就是給內務府的一個提醒,讓他們收斂些,別太過份了。”


    弘曆眸中蘊著刀鋒般的淩厲寒光,清冷笑道:“內務府這潭水果然夠深,難怪連先帝都杜絕不了他們的貪腐之氣。”


    “先帝也是英明的,否則就不會把大舅舅放在內大臣的位置上,其用意爺會想不明白?”玹玗出奇的讚了雍正帝一句。


    “年希堯……”低喃自語,弘曆算是徹底聽明白了。


    眼見已快四更,此刻窗外狂風驟起,已有大顆的雨點落下,知道弘曆不會迴養心殿,玹玗索性把炕桌也移開,又從寢室取出了枕頭。“爺,時辰不早了,就算睡不了一個整覺,好歹也眯一會,聽小玉子說,爺這幾晚看折子辛苦,都是三更過後才歇下。”


    在有些事情上,女人天生就大方不起來,所以隻要弘曆不留,晚膳過後她絕不出現在養心殿,所謂眼不見則心無妒。


    靜靜地看著她忙碌,弘曆嘴角浮出一絲淺笑,“原來你知道,怎麽不過來伺候筆墨?”


    “長大了,有時候也該懂得避……”話未說完,忽覺腳底一浮,整個人被弘曆拉入懷中,被他地手臂緊鎖著,玹玗臉頰羞紅地嬌嗔道:“不想去,免得影響敬事房辦差。”


    弘曆執起她的下顎,深深笑道:“以後說話就得像這樣,不準拐彎抹角。”


    玹玗微微一愣,才恍然地斂眸說道:“後宮不得幹政,這可是老祖宗定下的規矩。”


    “繞那麽大個圈子,從順治朝說道現在,就為了告訴爺誰最適合去辦海塘河工的差事,太麻煩了些。”弘曆手臂又收緊了一分,附在她耳畔,用蠱惑的聲音說道:“後宮不得幹政,可是你自己說的,看來有些事爺得早辦,才能讓這話名副其實。”


    聽明白了他此言的重點,玹玗的心倏然輕顫,猛地抬眼,望見的竟是一雙深情熾熱的瞳眸,讓她差點屏住唿吸,纖纖手指緊攥著他的衣襟。


    麵對這種情況,她除了緊張害怕,還有好多亂七八糟的情緒在打轉,但心底卻又有那麽一絲莫名的期待。


    捧著她的臉,一吻落下,但隻是在她的額頭,他不想再如上次那樣,一親芳澤後便一發不可收拾。


    要她,得在給她正式的名分後,在她鳳冠霞帔,行過拜堂禮的夜晚。


    “去睡吧。”弘曆嗓音低沉地說道:“有爺在次間陪著你,便是雷雨夜,也不用怕會有噩夢驚擾。”


    玹玗仿佛失魂般,半晌才迴過神,呆愣地點了點頭,轉身往寢室走去。


    望著她的背影,弘曆笑意深漾,可惜玹玗背對他,看不到在一個帝王臉上,竟能出現那樣簡單純粹且滿足的笑。


    室內,隻有明間還留著一盞幽燭。


    透過朦朧紗帳,望向合衣躺在炕上的弘曆,黑暗中,隻能隱約見到他的身影,卻依然能讓她覺得安心。


    弘曆是不是能睡著,她不知道,反正她現在是半點睡意都沒有,隻想這樣看著他,一直看下去,若能如此天長地久,或許她就不會再有任何煩惱。


    而此刻,弘曆也看不到,那雙望著他的剪水幽瞳是何其款款深情。


    清涼夏夜,一枕南柯。


    華胥之境中,不知何人的低吟,盡是哀婉淒幽:


    靜夜長空雨落,風搖枝影婆娑。軒庭畫錦暗香荷,天地詩凝情墨。


    醉夢相思契闊,奈何琴瑟弦折。幾多遺恨斷笙歌,泫淚能與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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