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儲司庫房內的古玩被掉包,並運出紫禁城販賣之罪,最終由廣儲司郎中和兩個內監攬下,廣儲司郎中革職抄家,兩個內監遭杖斃。


    而在此事中真正獲利的鄂昌,非但沒被治罪,官位不降反升。


    會有這樣的局麵,皆因正月十五清晨,養心殿上演的一出大戲,也讓玹玗知道什麽叫做老謀深算,難怪能在雍正帝眼皮底下結黨營私。


    今年元宵佳節,宮中於午門城樓設宴,款待文武百官和皇族宗親,昨日就已經設好鼇山燈,紮好花炮,又懸掛各種彩燈,其中有盞紫檀玻璃彩畫山水人物長方座燈,不但設計精美絕倫,且集齊多位匠師,耗時整整十個月才製成,可謂天下罕有。


    所以皇帝恩典,待大宴之後,允許勳戚及家眷登城樓賞燈。


    原本,文武百官和皇族宗親應是巳時入宮待宴,可大清早午門剛開,鄂爾泰就捆著侄子鄂昌入宮,冒雪跪在養心殿前, 惹得內監和侍衛都悄悄窺望,紛紛議論。


    趁著天色尚暗,李懷玉慌忙跑到錦嫿齋,見寢殿內已燭火通明,就顧不得敲門,直接衝進去,還嚷道:“萬歲爺不好了!”


    弘曆隻在東次間暖炕上小憩了一會,今日要去奉先殿進香,必得焚香沐浴,所以寅時過半就已起身,準備簡單用些暖胃的細粥,然後就迴養心殿。


    “朕哪裏不好了。”弘晝眉頭微皺,差點就被嗆到。


    “奴才該死,奴才打嘴!”李懷玉假模假式地刮了自己一耳光,才焦急地說道:“鄂爾泰大人來了,還捆著鄂昌大人,捧著請罪的折子,就在養心殿外跪著,奴才見天上還飄著雪花,就讓歡子請他們到抱廈下候著,可鄂爾泰大人怎麽都不肯。”


    聞言,剛盥洗完畢的玹玗從寢室探出頭,靜靜地望著李懷玉,但沒有出聲。


    弘曆劍眉一挑,“鄂爾泰什麽時候到的?”


    “怕是宮門一開,鄂爾泰大人就進來了。”李懷玉頓了頓,又道:“他幫著自己的侄兒,就這麽一路進來,侍衛們都在私下議論,奴才已經命令養心殿的內監都把嘴閉緊了,但保不齊有多嘴多舌的,怕是不到天亮,就會傳遍六宮,萬歲爺快迴去吧。”


    “你去小廚房看看,雁兒她們的皮蛋瘦肉粥可準備妥當了。”弘曆眸光微斂,對李懷玉的請求不置可否。


    “啊……”皮蛋瘦肉粥隻是南方小吃,李懷玉自然知道弘曆在意的並非食物,但又實在摸不準弘曆的想法,隻能暗中向玹玗投去求助的目光。


    “萬歲爺若喜歡雁兒熬的粥,過會我送到養心殿去,此刻還是先處理鄂爾泰的事吧。”玹玗笑盈盈地看著弘曆,柔聲說道:“我若記得不錯,再有幾個月,便是鄂爾泰的六十大壽,花甲之年,算是有些歲數的人,在寒天雪地裏跪著,若真是凍壞了身子可不好,無論有多大事,也該等過了今日再議。”


    “你怎麽想起偏向他說話了?”弘曆眸底透著疑惑,招手讓她到跟前。


    玹玗微微一搖頭,莞爾笑道:“他今日若凍得昏死在養心殿外,萬歲爺豈不是惹朝臣非議,屆時西林覺羅府犯了再大的罪,恐怕都隻能安撫,無法處置了吧。”


    “有理,但如此一來,更該用過早膳再迴去,省得見了他以後,便再無食欲。”弘曆淡然一勾嘴角,他也想看看,鄂爾泰會如何幫鄂昌開脫。“小玉子,你迴去傳朕旨意,讓鄂爾泰和鄂昌入勤政親賢候著,碳爖燒旺些,別讓花甲老人病了。”


    “嗻。”李懷玉連忙額首應下,快步跑了出去。


    抬眸靜靜望著玹玗良久,伸手繞上她的發絲,命令道:“快去換衣服,用過早膳後,你隨我一同過去。”


    “我去做什麽?”玹玗驀然一怔。


    “朝政之事你能過問嗎?”弘曆嘴角噙著笑意,又道:“去奉先殿所穿的禮服需要熏香,這差事交給你,以免內監們用錯了香,白累得爺還要聽你一番酸話。”


    玹玗心中隱約覺得好笑,嬌嗔道:“我又不是泡菜壇子。”


    “……是醋壇子。”弘曆淺淺一抬眉,一副困擾的模樣。


    玹玗含笑著抽出手,扯開繞在他指尖的發絲,轉身迴到寢室內,並關上了房門。


    不多會兒,雁兒和蓮子端來剛熬好的細粥,和往常一樣,隻將飯食擱在炕桌上,她們並不伺候弘曆用膳,而是入寢室為玹玗梳妝。


    迴到養心殿已是小半個時辰後,西暖閣的門緊閉著,弘曆讓玹玗直接去寢殿,自己則轉入勤政親賢。


    可西暖閣的門剛關上,玹玗就折了迴來,對李懷玉做了個止聲的手勢,脫下花盆底鞋,輕車熟路,按照上次弘晝的指點,翻窗繞道勤政親賢後的佛堂,再躡手躡腳往溫室走去。


    那本請罪折子上寫了什麽,玹玗不想猜測,可聽鄂爾泰的自述,怎麽都不像是請罪。


    今年入冬以來,陝甘一帶普降暴雪,尤其是甘肅,氣溫驟降,連日大雪不停,不少家畜被凍死,民宅或損壞或倒塌,受災百姓數以萬計,這半月內,來自甘肅請求賑災的折子不斷。


    可因時值年節,批本處行走的鄂昌,稱不可在此時以雪災之事煩擾聖心,遂扣住折子,又私下提點甘肅官員開倉放糧,賑救災民。但雪災與水災、蝗災不同,災民不僅需要填飽肚子,還必須要有能躲避風雪,熬過殘冬的住處。可朝廷遲遲沒有明旨下達,有的地方官既不敢擅自開倉,又不知該如何安置災民,已造成不少貧苦百姓餓死凍死。


    鄂爾泰自稱是昨日方知此事,深覺鄂昌之舉荒唐無知,這才立刻綁著侄子到禦前請罪,請皇帝將其罷官下獄。


    此外已連夜和六部商量出救災對策,其中最首要的兩點:一是,勒令各州府於城內搭建營篷,保證棉被、食物和取暖所需木炭木材;二是,請求免去今年的皇糧,以便災後百姓得以休養生息。


    對擅扣奏折之事,弘曆亦是震怒,但此等陋習,批本處向來就有,今日這樁並不稀奇。且麵對鄂爾泰這樣陳述,他卻不好發作,況鄂昌並未罔顧災民性命,隻是處置不當而已。


    看過所呈上的救災對策,方案詳盡,考慮周全,弘曆下旨戶部,先撥銀三百萬兩用於賑救,並罷去鄂昌批本處行走之職,另授直隸口北道,遷甘肅按察使,主持並監督救災之事,望其戴罪立功。


    待鄂爾泰和鄂昌退去,弘曆凝眸望向長春書屋內,沉聲喚道:“丫頭,出來吧。”


    玹玗就隱身在門後,磨蹭著現身,訥訥地問道:“爺,早料到我會偷聽?”


    “五爺還真是給你指了一條很管用的路。”弘曆並不惱,此刻才挑明問道:“可知道鄂爾泰為何會棋行險招?”


    “我覺得自己下手快,沒想到鄂爾泰的應對更快。”玹玗幽然點了點頭,輕歎道:“偷盜宮中物件,若是一層層查上去,便是能將鄂昌扯出來,少說也要個把月時間,如今這般抽身倒是巧妙。”


    鄂爾泰怎麽說都是雍正帝選中的輔政大臣,又是兩朝元老,配享太廟的封疆大吏,隻為情理斟酌下的處置不當,就親自捆著侄子禦前請罪,雖然天不亮已入宮,但今日之事必然會傳得滿朝皆知。麵對這麽一個“剛正不阿,執法嚴峻,絕不偏親”的肱骨之臣,弘曆若是因此重罰鄂昌,雖不至於讓滿朝文武寒心,但天下百姓會怎麽議論這位新帝?


    市井的猜測從不需要證據,但凡有人煽動,就會生出很多不利的流言。


    為臣子者,不敢在年節裏呈遞災情奏折,但私下又叮囑地方官員賑救災民,百姓如若得知,絕對不會責怪那位臣子,反而會質疑君王隻顧自己享樂,猜測之前必是已有此類事件發生,才使得為官者不敢直言。


    “把鄂昌放出去,反而會有好處。”弘曆絕不會讓她知道,此事並非鄂爾泰應對快,而是他另有目的,所以故意放出消息。


    “好處?”玹玗微微蹙眉,斂眸想了想,仿佛有些明白當中的貓膩,抬眸笑道:“京官麵前配得上‘清苦’二字,外放的才是肥差,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何況是正三品的按察使,等他到了任上,鄂爾泰鞭長莫及,屆時從他牽出鄂善,反而更直接省事。”


    弘曆隻是眉梢微揚,垂下視線,柔聲吩咐道:“鞋呢?還不快去穿上,然後去給禮服熏香。”


    “是,萬歲爺。”玹玗微微一福身,轉身往長春書屋


    弘曆若有所思地盯著她的背影,幾無聲息的微然一歎,半晌,又喚來李懷玉。


    李懷玉應聲入內,為處理鄂爾泰的事情,已耽誤了不少時間,因害怕過進香吉時,便搶在弘曆吩咐前,先迴話道:“皇上,沐浴香湯已經備好,熏爐設在西次間,禮服已經取出來了,各類香丸也已備下,可由姑娘挑選。”


    “嗯。”弘曆淡淡一點頭,又吩咐道:“昨日讓你放在隨安室的箱子,即刻找人送去儲秀宮給貴妃,隻說是朕命你送過去的,貴妃若不明白,就讓她看到明白為止。”


    李懷玉眼珠子轉了轉,琢磨了片刻,方明白個中意思,小碎步地跑去辦差。


    玹玗穿好鞋出來,也聽到了這吩咐,迎著他深邃溫潤的目光,兩人不禁相視一笑。


    這樣的警告,對佩蘭而言,已經算很重了。


    而當箱子送到儲秀宮,李懷玉傳達了弘曆的原話,又捎帶提到剛才鄂爾泰去養心殿請罪的事,之後收了一大包賞銀,便急急離開了。


    木箱打開的瞬間,佩蘭心裏猛然一沉,神色間大有隱憂浮出。


    “娘娘,皇上怎麽會突然賞下這些東西?”金鈴心裏好奇,雖說元宵節賜禮也是正常,可皇後那邊竟沒有,隻送了她們這邊,那就不正常了。


    “賞?”佩蘭冷聲哼笑,默了片刻,沉重地歎道:“今日本宮的母親也會至午門賞燈,你速去那邊候著,見到母親後立刻提醒她,去慈寧宮給太後請安。”


    她雖然尊為貴妃,但皇帝、皇太後、皇後凡有任何一位在紫禁城內,沒有聖旨或懿旨,她無權讓母親直接前來儲秀宮,想見麵說些旁人不能聽的重要話,慈寧宮就是最好的選擇。


    屆時玩一出和母親偶遇,毓媞定然會恩典,讓她和母親單獨敘話。


    西林覺羅府那邊就是燙手山芋,是到了必須撇清關係的時候,不然早晚被牽連。既然上次妹妹能說動父親求情,那她就得從自家著手,高家得先和西林覺羅府保持距離,以免日後受到牽連。


    金鈴不敢多問,點了點頭,福身領命,往午門而去。


    看似平靜的清晨,儲秀宮,卻仿佛被烏雲籠罩。


    翠微進入殿內,至甯馨跟前,低聲說道:“娘娘,好像那賞賜隻送了貴妃。”


    “明日本宮就遷入長春宮,皇上提前送她點玩器也是應該的,何況那幾件東西,貴妃擺著,必定是日日驚心,夜夜驚魂,別人羨慕不來。”甯馨端坐在妝鏡前,輕輕沾了眉粉,為自己細細上妝。


    元宵佳節,燈火五彩朦朧,最是迷情。


    古詞中有雲:驀然迴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曾經,她與弘曆之間也經曆過這樣的唯美,若能舊夢重溫,或許能讓日漸變弱的情感火焰,再次旺盛燃燒。


    所以她豈能不盛妝打扮,隻是她竟不知,自己何時變得如此重視姿容。


    翠微聰慧,知道什麽事該好奇,什麽事不該多嘴,可眼下有個要緊消息,卻不得不說,於是附在甯馨耳邊低語了幾句。


    “什麽!”眉筆被重重拍在妝台上,甯馨倏然側目,眸中有難以掩飾的怒氣,咬牙問道:“真是太後的意思?”


    翠微怯怯地點了點頭,“慈寧宮那邊是這麽遞出話來的,奴才不敢搬弄是非。”


    “好啊……”甯馨合上雙眼,有些難以置信,良久後,還是苦澀地一勾嘴角,落寞笑道:“且讓太後高興一陣子,此刻做的越多,日後就越是沒臉。”


    望著甯馨這模樣,翠微隻能在心中無聲輕歎,為主子覺得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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