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謐朦朧夜,螢度水雲間。


    枯荷深處,煙靄黃葉曉寒天。


    流光桃花幽澗,風拂清泠翠瀲,淒念月孤弦。


    焰火生墟落,曇華一夢殘。


    縠紗颭,紅燭曳,挽珠簾。


    曲中惆悵,心歎幾許空怨憐。


    凡世浮沉聚散,皆乃輪迴夙願,愁苦不堪言。


    終是兩相忘,泫淚染紅顏。


    ……


    都說中秋夜是萬裏冰輪,今年卻十分不同。


    朦朧滿月,就好像是被浸染的水墨畫,流光飄渺如夢如幻。


    從北門進入圓明園,依稀聽到有絲竹聲從觀稼軒傳來,迴桃花塢倒是必從那處經過,靠近才知道是一群太監宮婢在觀稼軒聽曲玩樂,不過這是宮裏的恩典,節慶日子讓沒有差事的太監宮婢自尋樂子,所以不算違反規矩,隻是連采荷都在其中,不由得讓人有些生疑。


    抬眼遠望寒山苑,那邊燈火幽黯,異常冷清,竟與觀稼軒的熱鬧,形成了一種讓人心酸的對比。


    應了那些囂張奴才嘴裏常掛著的一句話:紅牆之內的主子也分三六九等,混出頭臉的有數,沒臉的就連奴才都不如。


    “姑娘吉祥。”一個小宮婢匆匆而來,見到玹玗忙停下腳步,福身施禮。


    玹玗雖叫不出這個小宮婢的名字,但那張臉她卻記得,是在寒山苑當差,又轉頭往觀稼軒內望了望,才問道:“大節日裏,你們都出來了,謙太妃身邊可有人伺候著?”


    小宮婢堆著笑,毫無心機地答道:“迴姑娘的話,是太妃打發我們出來的,因晚膳時太妃多飲了幾杯,覺得頭疼所以歇下了,還吩咐不讓我們吵她,就連六阿哥都提早送迴洞天深處。”


    玹玗挑了挑眉,但沒有繼續追問,將手中的一盒糕點遞給小宮婢,淡笑道:“既如此,你也去玩吧。這個給你,是碧雲寺佛前供過的月餅,拿去分給大家吧。”


    “謝姑娘賞賜。”小宮婢驚喜地接下,捧著走入觀稼軒。


    這些佛前加持有慈悲護念的食物,圓明園的舍衛城也會派出來,那些東西都有內務府分配,多數是送給有體麵的內監和使女,絕對到不了寒山苑,娮婼被扔到此處隻得溫飽,好東西從來不會分給這位謙太妃,更別說這些小宮婢。


    雲織輕聲一笑,“都說高僧送出來的佛前供品,是會帶來福氣的,你倒會做人情。”


    “我的心裏從無鬼神,是太後讓拿著,我才不好拒絕,也不方便扔掉,拿來賞他們最適合不過。”說話間,玹玗已來到花神廟,敏芝的靈前雖然冷清,但供品還算齊備。


    “你既不信鬼神,又來此做什麽?”雲織雖然跟著入內,卻沒有上前,隻是閑閑的靠在門邊,冷眼看著玹玗上香。


    “在我看來,人死如燈滅,恩怨皆了。”玹玗唇畔露出一抹諷刺的笑意,默了片刻,才道:“為死人做的一切,不過活人心裏慰藉,我與哲妃並無多少交情,以前還被她折辱過,但轉念一想,她無非是緊張永璜。且當年她淒淒涼涼在那桃花塢外的小院等死,我和涴秀姐姐一時同情才幫了她,也看到她尖酸刻薄下的另外一麵,那麽高傲的人,居然為永璜放下身份來求我。所以這一炷清香,她是感受不到,僅是我的一份敬意罷了。”


    雲織一直反感眷念死人這種事,隻淡淡勾了勾嘴角,轉頭望向外麵。


    忽然,天幕下有璀璨光芒閃動,抬頭遠望去,原來是後湖邊開始放煙花了。


    “宮裏的煙花,確實比民間的更漂亮。”雲織的這番讚美,用的是涼涼的語氣,迴頭見玹玗不為所動,又好奇地問道:“你也不喜歡煙花。”


    玹玗冷冷應了一聲,“所為驅鬼辟邪之物,有什麽好喜歡的。”


    煙花易散,如那盛世繁華,轉瞬即逝。


    偏偏世人總愛燃放煙花以示喜慶,覺得放得越多,越是熱鬧,民間如此,宮中亦如此。


    “驅鬼辟邪?”雲織玩味一笑,“在這深深紅牆裏,人比邪鬼可怕多了,便是有鬼,也在人心……”


    聽雲織話到一半就突然止聲,玹玗轉身走上前,低聲詢問:“怎麽了?”


    “鬧鬼了。”雲織凝眸淺笑,視線盯望向寒山苑,方才她見到一個黑影閃過,其身型分明是個男人。“都說寡婦門前是非多,我偏是個好事的閑人,你且自己迴去,我去看看戲。”


    “小心點。”玹玗冷笑著搖了搖頭,娮婼打發所有奴才,又送走弘曕,果然事有蹊蹺,隻怕是那位太妃心中的杏花開了。


    雲織不以為然地說道:“理親王訓練的殺手是不錯,可他兒子卻著實不怎樣。”


    “永琛?”玹玗立刻想到,上次見到永琛就是在順木天附近,其行走的方向似乎往寒山苑,以永琛的年紀,斷然不會是去給弘曕請安,那寒山苑喘氣的主子可就隻剩一位了,這安請得別有意思。


    雲織湊到玹玗耳畔,勾著唇角輕聲道:“怎麽,你這耳聽八方的人竟然不知,永琛和上麵住著的那位主子,乃是舊情人呢。”


    “是茹夫人告訴你的?”目光銳利地看著雲織,玹玗猜測道:“皇上讓你來禦園,不僅是查儀嬪的身份,還要監視謙太妃。”


    雲織淡笑著搖頭,卻不否認玹玗的猜測,而是以纖指點上玹玗的櫻唇,“小姑娘,別太聰明,有些事不該你知道,就算知道了,也不在你能控製的範圍內。”


    玹玗輕忽一笑,就算雲織不說,事情也並不難推測。弘皙多年的籌謀,就是為了奪迴他認為,原本應該屬於他的皇權。娮婼是雍正帝遺孀,當初在蓬萊洲琉璃殿外位分最高的後妃,由其揭露雍正帝之死暗藏蹊蹺,絕對是最佳人選。當天侍奉在殿內的曼君,和突然返迴的毓媞,都成了被懷疑的對象,而曼君並無子嗣,最終受益者又是弘曆,娮婼對於弘皙的價值已經在明了不過,就是一出弑父奪位大戲中,扮演牽動線頭的證人。


    不過,玹玗卻不覺得娮婼會那般不智,宮院冷寂,心靈空虛,確實會讓女人一時糊塗,可娮婼還有個兒子,便是為了弘曕的命運,她也絕不會與弘皙一黨。


    總說男人視女人為玩物,但若是雲織沒有眼花,前往寒山苑的黑影真是永琛,那這場遊戲中誰才是玩物,還真不好說。


    迴到桃花塢,就見雁兒和蓮子坐在院中的石桌前竊竊私語,臉上的神情仿佛如臨大敵一般。


    餘光瞄到影子靠近,蓮子抬頭瞧見玹玗,神色驚異道:“姑娘怎麽大晚上迴來?”


    “我今日迴府了一趟,在那邊用的晚膳。”玹玗警覺地盯著她們兩人,問道:“我剛才瞧見了屈媽媽,莫不是天地一家春的夜宴未散,靜怡就提前離席了?”


    雁兒輕咬著下唇,遲疑了片刻,才道:“那小姑奶奶可真難伺候,今夜還當眾頂撞了皇後娘娘。”


    中秋拜月祭,合家團圓分食月餅,既然弘曆麵上稱是玹玗為妹妹,甯馨便客套問了一句,為何沒見玹玗歸來。眾妃嬪都不言語,偏靜怡直言說:都說皇額娘沒有安排姑姑的座次,所以姑姑還是留在碧雲寺陪伴皇奶奶好些。


    “罷了,反正我和皇後的梁子早已結下,不過你們就要小心些了。”靜怡會說出這樣的話,玹玗並不覺得意外,隻是靜怡居然稱甯馨為“皇額娘”,這般生疏必有緣故。


    “姑娘,還不止這些事呢。” 蓮子輕歎一聲,走到玹玗跟前,把中秋那日在萬方安和長堤上發生的事情細細說了。


    “嗬,真是一樣米養百樣人,不過貴妃這個妹妹,我倒是很喜歡。”玹玗眼睫微垂,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淡淡道:“那個佩菊是鄂實的續弦,以前在夫家沒什麽地位,像這種喜怒形於色,又隻會聽夫君指使的女人,對我最是有利。”


    “姑娘這話是什麽意思?”蓮子不明白的偏著頭。


    雁兒柔柔一笑,“她的算盤,你和我怎麽會懂,她怎麽吩咐,咱們怎麽做就好了。”


    “嗯。”蓮子點了點頭,“姑娘有事情,隻管讓我們去做。”


    “現在唯一要你們做的事,就是趕緊去休息。”玹玗推著她們往房間走去,“要先給太後的百壽圖還沒繡好,從明日開始得抓緊時間了,所以你們必須養足精神。”


    雁兒轉頭問道:“那你呢,不早點休息?”


    “我還有事情呢,不急著睡。”玹玗眸中透著神秘笑意,又問道:“之前吩咐你們準備的竹筏,可都安排下去了?”


    和蓮子對望了一眼,雁兒訥訥地點頭,“嗯,已經讓人亭在小碼頭了,你不會是想泛舟湖上吧……”


    “月色朦朧醉人,有何不可?”玹玗挑了挑眉梢,轉身迴自己房間。


    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


    夜至二更,璀璨華光盡散,天空再次迴到沉寂,幽深的安謐中幾隻螢火蟲若影若現地飄來,漸漸的越來越多,仿佛墜落塵世的繁星,漫天飛舞聚為銀河。


    殘荷叢,秋風瑟瑟,流水琤琤,更襯琵琶弦上的無語相思。


    玹玗還記得在這過得第一個中秋,以約而至但並無半分期盼,當年的寶親王可以不在中秋夜陪伴嫡福晉,但大清的乾隆皇帝則應該遵守老祖宗定下的規矩,每逢初一、十五需陪伴皇後,而中秋則是帝後殢雨尤雲的佳期。


    更深露重的桃花塢,水霧氤氳繚繞,雖已荷枯,可獨特的清香依舊沁心,讓人有種置身於山外山、天外天之感,但此處偏在凡塵中最濁之地。


    一曲罷,在靜謐中聆聽天地間的風吟,自然非出自塵俗人之手的絲竹管弦能比,且真正讓人沉醉的不是風聲,而是最純淨的心訴。


    人,隻有在這樣的深寂中,才能與真實的自己麵對麵,也才敢正視自己的靈魂。


    在碧雲寺中聽了不少禪佛之理,但西方極樂世界,非紅牆中人能夠奢望,莫說無人知曉是否真有淨土,便是有,此生都與她無緣。


    上窮碧落下黃泉,九泉下的冥河,才是她這種心無慈悲者的歸宿。


    她認,既不怕,亦無悔。


    濛雨輕似霧,弦音默不過片刻,忽然,風中傳來空靈悠遠的笛聲,緩緩迴首,吹笛人站在烏篷竹筏前端,身旁的燈籠為那素衣映出一份柔情。


    眼前所見似曾相似,又是一幅讓人幽歎,今夕是何夕的畫麵。


    不過這次,玹玗的嘴角漾起甜蜜笑弧,視線一直凝著緩緩靠近的人,漸漸看清了他篁竹笛上的墜飾。


    “還知道今夜要迴來。”一大一小的竹筏並排而停,笛聲止,弘曆伸出手,對玹玗溫柔地笑道:“過來。”


    柔荑滑入他的掌中,玹玗輕揚眼睫迎上他的眸光,唇畔浮著笑意,“中秋團圓夜,我當然是迴家過節,可萬歲爺卻違了祖製啦。”


    弘曆的烏篷竹筏上,備著素酒和月餅,玹玗過去後,李懷玉便劃著小竹筏離開。


    “是嗎?”弘曆眉梢一揚,深邃的黑眸中掠過一絲興味,“祖製不過是帝王手中的一顆棋子,有用之時拿出來製約他人,而並非約束自身。”


    “今日太後賞了二百兩銀子,讓我分給府中的家丁婢仆作節錢,所以我迴宮轉了一圈。”玹玗笑盈盈地望著他,話繞了一圈,又默了片刻,才問道:“爺可知道,這幾個月宮裏都在傳什麽樣的流言,又是如何議論太後和你的?”


    “宮裏能有多少人,天下人議論更多。”弘曆不以為然地勾起嘴角。


    紫禁城裏的議論,隻怕和朝堂上某些別有用心的官員脫不了幹係,且他早已聽聞。議論雍正帝屍骨未寒,尊為太後的毓媞就移住到暢春園尋樂,弘曆更是到圓明園遊興數月,為妻者不守婦德,為子者不敬孝道。


    但滿人服喪本來就隻需百日,在朝為官者更縮短到二十七日,守孝三年那是民間的習俗,有人故意以此混淆視聽,無非是為日後的陰謀做鋪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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