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殿內藥香淺淡,弘晝已將事情大概講完,卻沒有要告退的意思,畢竟玹玗心裏的盤算他還沒說,望著棋盤上昨夜留下的殘局,唇角勾起一抹弧度。


    “怎麽,想繼續?”弘曆眉梢微挑,餘光瞄到甯馨端著湯藥進來,眼底透出微冷笑意,左手執起一子落於棋盤,“若朕記得不錯,昨夜是你落最後一子。”


    弘晝端起茶盞小啜了一口,目光專注地看著棋盤,“皇兄記性可真好,臣弟都把昨夜的那步好棋忘了,皇兄倒像是掌控了全局。”


    甯馨款款至弘曆跟前,對弘晝微微額首,嗔笑地責怪道:“五弟也真是,既已瞧見皇上傷了右肩,怎的還拉著皇上下棋。”


    “皇嫂可錯怪臣弟了。”弘晝執子未落,對甯馨淡然一笑,又將注意力放迴棋盤。


    “那就是皇上不知道愛惜自己。”甯馨眸光微斂,見弘晝沒有自覺迴避的意思,弘曆似乎也不準備發話,但她依舊含笑,殷情地奉上湯藥,聲音柔軟地說道:“皇上,湯藥需趁熱飲用。”


    “放下吧。”盯著甯馨纏著絲絹的手背,還散發著淡淡燙傷藥膏味,弘曆眼中流出複雜的情緒,隱晦地微勾嘴角,“皇後的手怎麽傷了?”


    “不過沒留神,燙了一下,沒什麽。”甯馨含羞斂眸,將托盤放在炕桌上,又捧起藥碗,準備親自喂弘曆服藥,他們已算得上是老夫老妻,所以也不在乎此刻還有外人在前。


    “迴皇上的話,皇後娘娘堅持要親自煎藥,又親自試藥,奴才們和禦醫都勸不住,方才整碗藥湯灑在娘娘手背,不但有了新傷,還弄到了之前的舊傷,可為了不耽誤皇上服藥,都來不及傳太醫診治,隻是隨便塗了點膏藥。”翠微上前半步,說話的語速極快,像是害怕被人打斷一般。


    甯馨微微側目,低聲斥責,“誰讓你在皇上麵前多嘴,真是越來越沒規矩。”


    弘晝眼角閃出一絲冷笑,在心中腹誹道:若真不想奴才多嘴,翠微出聲時就該製止,何須等到該說的都說完後,才這般不痛不癢的斥責,此等宮中的老招數,演的人不煩,看的人都厭了。


    “辛苦皇後了。”弘曆兩指輕輕一鬆,黑子落迴棋笥,輕柔撫上甯馨纏著絲絹的手背,深深凝望著她,“煎藥之類的事情,以後還是交給禦醫來做,皇後無需這般勞累。”


    甯馨心中一悸,這是今天的第二次,丈夫和兒子麵對她的苦心都是同樣的迴應。


    她是皇後,這些廚房內的事情不該她動手。


    這樣的話聽起來似乎很體貼,卻是拿著道理糟蹋真心,冷得讓人連埋怨都不行。


    “臣妾還是先侍奉皇上服藥吧。”無論心中是怎樣翻騰,甯馨的臉上依舊浮著柔柔淺笑,她始終在提醒著自己,作為皇後就得比任何妃嬪都大度。


    弘曆深深一笑,話鋒陡然冷了幾分,言辭深藏別意地說道:“不必了,禦醫開的不過是止疼湯藥,所謂是藥三分毒,一點點小痛朕還抵禦得了,無需這三分毒。”


    甯馨麵色頓時微僵,但片刻就已盈盈笑意取代,並找到了最好化解眼下窘迫的話語,“這麽多年,皇上真是一點沒變,還這麽不願吃藥。”


    怎麽說帝後都像是打情罵俏,就連李懷玉和翠微都羞怯的低頭,唯有弘晝撐著額角斜眼看戲,甯馨的算盤打錯了,他的厚臉皮在宮中可是從小出名。


    “皇後既然傷了手,自然該傳太醫診治才是,先迴去歇著吧。”弘曆瞳眸幽邃,關心的語氣中似乎還帶著一絲責備,“今日永璉和靜怡都受到驚嚇,皇後也該過去安撫她們。”


    聽出弘曆有心強調“他們”這兩字,必然是覺得她情急之下的反應忽略了靜怡,可這也怪不得她,親疏總是有別。


    翠微低聲說道:“奴才剛剛見到三位小主子都往雲水閣去了。”


    “哦,對了,有件事要跟皇嫂說一聲。”沉默許久的弘晝突然抬頭,眸光略微淩厲地瞄了翠微一眼,才笑著對甯馨說道:“這次恐怕是有人想害玹玗丫頭,且今日她又傷了腳,臣弟就更不放心她獨自住在桃花塢,反正這段時間臣弟是要留宿圓明園查驚馬之事,索性將她接到雲水閣居住,也好問問她究竟得罪了什麽人,要用那般陰毒手段置她於死地。”


    “剛才的事本宮想著也覺後怕,既然連皇上都因此受傷,確實應該徹查。”見弘曆容色淡淡,甯馨也不能反對弘晝的做法。“其實,若玹玗妹妹住在九州清晏有所不便,不如去蓮花館由本宮親自照顧,且永璉也喜歡與她一處。”


    “皇嫂好心思,不過皇兄已經下令,讓玹玗身邊的兩個婢女也過來伺候。”當著弘曆的麵,弘晝就如此毫無顧忌的玩了一次矯詔,又編了個更大的理由,讓甯馨無話可說。“且皇額娘囑咐本王要好生照顧玹玗,怎麽說都是她名義上的兄長,發生這等大事,差點牽連靜怡和永璉,又怎能再把危險帶入皇嫂宮裏。留在本王居住的院子,白天有謨雲陪著,夜裏本王可以衛護,待日後皇額娘問起此事,本王也盡職盡責有的解釋。”


    甯馨看向弘曆,見他眼眸微斂,嘴角噙著一絲淺笑,並不反對弘晝的說法。


    她知道這兩兄弟在朝政上,向來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配合得十分默契,不曾想如今已把此招使用在她身上了。


    就為了一個玹玗嗎?


    曾經她真心覺得,若弘曆喜歡玹玗,日後成全他也未嚐不可,但漸漸就認識到這個念頭是個錯誤。


    弘曆可以有三宮六院,卻不能隻心係一個女人。


    她是皇後,是正妻,與人分享丈夫是無奈,她必須大度,甚至可以將女人雙手奉給自己的丈夫,卻絕不能將丈夫的心讓給別的女人。


    玹玗,她不知道那個丫頭有什麽魅力,就因為那張漂亮臉蛋嗎?


    看來有時候奴才的話也有些道理,是得把玹玗嫁出去,不然這後宮難安,就算要玹玗死,也隻能死在宮外,絕不能是在弘曆麵前。


    不過這次究竟是誰在暗中下手,如此狠毒的計策,她也覺得這個人不能留。


    甯馨出神,室內鴉雀無聲,氣氛變得有些古怪。


    “皇嫂定然是在費心思量,該怎麽勸皇兄喝藥。”弘晝手中的白子落於棋盤,唇畔抿著一抹輕笑,似乎話中有話地說道:“皇兄若再不把精力放迴棋上,這局可就要輸了。”


    “五弟還是這麽沒正經。”淺笑著瞪了弘晝一眼,甯馨也知道弘曆不會留她下來,若是還不識趣,未免有損皇後的尊貴,於是對弘曆微微一福身,柔聲說道:“皇上雖傷得不重,也要多注意休息,臣妾先告退。”


    甯馨走後,弘曆和弘晝隻是下棋,什麽話都沒說,約莫過一刻鍾,弘曆才招手讓李懷玉把湯藥拿去倒掉。


    弘晝微微抬眼,聲音涼涼,有些誇張地歎道:“那可是皇嫂用心煎煮的湯藥,皇兄真的不打算喝?”


    “就是因為太用心了,這樣的湯藥不飲也罷。”弘曆手執棋子,眸光深邃地盯著棋盤,而眼中看到的卻是其他局勢。


    “確實不飲也罷。”弘晝勾著一抹壞笑,不緊不慢地說道:“反正皇兄那傷也是做給別人看的,玉雪霜倒地之前的狀況,臣弟可是瞧得清楚,那前蹄隻是稍微碰到你右肩,哪裏就能疼成那副模樣。”


    “下次找機會定讓你也試試這滋味。”弘曆眸中的神情有些複雜,最後化為一抹無奈的淡笑,“現在可以把你沒說完的話,繼續說完了。”


    “別,我可不愛這種苦肉計。”弘晝瞥了一眼端著湯藥離去的李懷玉,笑歎道:“那碗止疼的湯藥,若是能止頭疼,皇兄還是喝了的好。”


    “是玹玗有想法了?”弘曆懶得與其繞彎子,“不能讓她動手。”


    “臣弟也是這個意思。”弘晝點點頭,“畢竟還沒有證據,儀嬪之父官位雖不高,但也不可隨便冤枉,且她本人近日和皇後往來頗多,若真在此刻對儀嬪下手,隻怕又會生出麻煩。”


    “朕隻是說不能讓玹玗動手,但並非什麽都不做。”弘曆眸光倏冷,神情肅然地說道:“有時候朕也該學學皇阿瑪的處事態度,在某些問題上,寧可錯殺,也絕不罔縱。”


    他看得出,甯馨近來是有意要扶植思瑩,所以才一直忍著,非得查出實證方可行事,否則惹甯馨猜忌,這筆賬還得算在玹玗頭上。


    但今日發生這等事,他就不能在忍,反正有雍正朝十三年的經曆,要合情合理的剪去一個後妃,方法多的是。


    “皇兄這麽做……”目光凝在弘曆臉上,弘晝遲疑片刻,才猶豫地說:“臣弟也疼愛玹玗,同樣不希望看到她受傷害,但凡事總該有個度吧。”


    “朕並未因玹玗而失去理智。”弘曆眉梢微挑,眸色陰沉地說道:“你想想,粘杆處的迴報,黃府上下都稱思瑩幼時養在鄉下,十二歲之後才迴到府中。而她對朕說過,自己生母早亡,與嫡母又不親近,被丟在鄉下與不識字的老祖母生活,那是誰教她讀書習字,養得她如此儀態萬千,這不矛盾嗎?”


    “那皇兄打算怎麽做?”既然弘曆打定了主意,弘晝也知自己勸不住。


    “先按下玹玗,事情交由太後解決,你覺得呢?”弘曆一挑眉,眸中透出邪肆的冷笑,隻要遞上合適的理由,毓媞求之不得剪除甯馨手下可用之人。


    “是個不錯主意,太後出手,皇嫂也沒法把怨記在玹玗頭上。”弘晝沉著臉,良久才深深歎了口氣,“但是皇兄,你疼愛玹玗是沒錯,也得顧及著皇嫂的感受,畢竟皇嫂嫁給你這多年來,都是為你掏心掏肺,且舊年你們也極為恩愛,別因為玹玗傷了皇嫂的心。”


    “有些事你不知道。”弘曆唇畔勾起一抹苦澀的笑意,思緒飄迴去年除夕夜,玹玗說的那些話,無奈地搖搖頭說道:“你可知道,玹玗曾說朕對皇後涼薄……但朕直接迴答她,既然立甯馨為後,就不會讓人威脅其地位,皇額娘也不行。”


    此生,心既隻有一顆,就難以平分,隻能用其他的方式補償。


    甯馨想要的尊榮,能給的,他都給了,可心之念不由他。


    曾經的恩愛,或許是她的改變,或許是他真的涼薄,總之有些事情發生就無法迴頭。


    但至少有一點他能肯定,玹玗並非是影響他和甯馨感情的變數,隻是她剛好出現在那個時候。


    “那丫頭在皇兄麵前,真是什麽都敢說。”弘晝不禁挑眉一笑,抓起小半把棋子,又一顆顆把棋子丟迴棋笥,“不過,皇兄這是在維護皇嫂的尊榮,還是保護玹玗的安危呢?”


    弘曆沒有立刻迴答,落子後執起茶杯,淺淺小啜了一口,才用一個極其彎繞,且還能刺激到弘晝的問題,作為他的答案。“對涴秀,你可曾感到過相逢恨晚,但若真綁著她在身邊,是不是又害怕她困入爭鬥的漩渦中,所以要想盡辦法,讓威脅不到其他的爭鬥者。”


    “皇兄和玹玗真的很像,都同樣為對方而辛苦。”眼見一局又輸了,弘晝也無興致,遂打算告辭。


    “五弟,或許我真是個自私的人。”弘曆微微歎息了一聲,他一直都明白,曼君為何會在雍正帝遺訓上添那麽一句,越是不想承認,但時間卻在證明,他和雍正帝很像,隻是他更懂得掩藏。


    弘晝僅迴以清然一笑,正要離去,卻見上駟院的太監來報,玉雪霜救不過來。


    “皇兄,剛才那丫頭已經哭的梨花帶雨,你這傷也不重,別在她麵前裝了,免得她更難受。”聞言,弘晝有心提醒。


    可弘曆卻搖搖頭,微微斂眸,揉著額角,歎道:“恐怕更得裝了,給她心裏添點其他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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