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王立儲,關係到江山社稷,千秋國祚。


    滿清入關之前,皇位由王公貴族共同商議推舉。


    但到了康熙朝,或許真是因為康熙帝和孝誠皇後感情深厚,所以改立儲為皇帝遺命的方式,並稱嫡長製能避免兄弟間的殺伐。可事實證明,康熙帝的做法是錯誤的,對胤礽的兩立兩廢,惹前朝後宮傾軋不休,最終在雍正帝的無情戕夷下落幕。


    而雍正帝創立的秘密立儲製,卻讓明爭變成暗鬥,所有皇子都成為被攻擊的對象,後妃之間的爭鬥更為陰狠,以至於雍正帝的子嗣多是胎死腹中。


    弘曆剛登基不久,乾隆元年就立儲,能供他選擇的僅有長子永璜和嫡子永璉。


    “你先起來。”弘曆眉宇緊蹙,伸手把玹玗拉起,沉吟著沒有出聲,忽然轉頭望向花軒外,對李懷玉吩咐道:“去禦藥房取些燙傷藥來。”


    “嗻。”李懷玉愣愣地一點頭,剛轉身走出兩步,才想起自己手中還拎著食盒,糾結半晌,又返迴花軒把點心擺放到桌上,視線不禁意瞥到玹玗的手,驚道:“呀!姑娘怎麽被燙到的,那麽大的水泡,這段時間要小心些,萬一弄破了會留疤。”


    “囉嗦什麽,還不快去取藥了。”厲聲斥責了李懷玉一句,弘曆拿起一塊芸豆糕遞給玹玗,柔聲說道:“先吃些東西,其他事一會再說。”


    “二阿哥乃正宮嫡出,身份尊貴無雙,又得先帝賜名,是儲君不二之選。”玹玗接過糕點,隨手放到一邊,深深看著他,固執地繼續說道:“早日立儲,能暫時安皇後娘娘的心,富察一族也會隳肝瀝膽的支持皇上。”


    弘曆思忖沒有作聲,可深邃黑眸中卻蘊著複雜情緒,半晌才道:“聖祖爺當年就是太早立儲,卻讓胤礽太子過早陷入錯綜複雜的政局鬥爭中。”


    被這話一提醒,玹玗方察覺,曆史總是驚人的相似,除去康熙朝前四位早夭未排序的皇子,嫡子胤礽也排第二,在其之上還有個心憤難平的皇長子胤禔。


    “先帝不是采用了秘密立儲製嗎?”始終迎著他的視線,可握拳的右手卻越收越緊,然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皇阿瑪秘密立儲的結果如何?”弘曆深吸了口氣,沉重地說道:“從皇阿瑪登基後,僅敦肅皇貴妃產下兩位皇子,福沛先天不足,不到兩個時辰就夭折,而弘晟真正的死因,你應該很清楚。雍正朝十三年裏,皇阿瑪的所有子嗣幾乎都是胎死腹中,直到前幾年,謙太妃才在皇阿瑪千般保護,九死一生的情況下,產下六皇弟弘曕。”


    “就是因為如此,皇上才該更早立儲。”玹玗臉色微白,覺得唿吸有些凝滯,雍正朝看似平靜的後宮,卻不知縈繞著多少嬰魂。“大阿哥如今是貴妃的兒子,二阿哥是皇後所出,三阿哥……皇上在為其取名的時候,就已經暗示三阿哥沒有爭儲的希望。”


    弘曆若立儲,必然是在永璜和永璉之間擇其一,可眼明心亮的人都會猜到,儲君定然是嫡子,但隻要弘曆稍微布個迷局,就能輕而易舉的混淆視聽。


    而現在後宮中的妃嬪,都分別在毓媞和甯馨掌控之中,且幾乎還未有生養,更不會冒險去對兩位皇子下手。待明年秀女大選之後,有幸得聖眷者,就算自己的肚子爭氣生下阿哥,那至少是乾隆三年末的事情。屆時永璜十歲,永璉也滿八歲,應該都遷入毓慶宮,那些新得寵的妃嬪在後宮並無太大權勢,就算想要加害兩位皇子也不那麽容易,待這些女人羽翼豐滿後,永璜和永璉早已成年。


    雖然過早立儲會有不少麻煩,但總的來說利大於弊,至少能降低妃嬪滑胎小產的幾率,不會像雍正朝那樣,十多年的時間,紫禁城都被嬰靈怨泣縈繞。


    聽完玹玗這一番長論,弘曆雙拳緊攥,骨節淺淺泛白,薄唇抿著冷硬的線條,良久才語氣清冷地淡淡說道:“就算朕想立永璉,事情也不會那麽容易。”


    “玹玗自有法子讓太後勸皇上立儲,並且選定二阿哥為儲君。”她眸底有隱隱黠光,神情卻十分凝重。


    勸君王立儲還指明人選,此為不僅是在幹政,更牽涉到江山社稷,若是讓朝中百官窺知她今日之言,定會視她為妖女,並聯名上書,要弘曆賜下三尺白綾或鳩酒一盞,以除危害國祚之禍患。


    唇啟卻未言,終是化作一聲長歎,靜靜地看著她許久,弘曆慢慢起身,站在簷下望著滴水,合上雙眼沉聲問道:“你就沒想過要為永璜考慮嗎?”


    抬眼望著他冷凝的側顏,玹玗幽幽歎了口氣,心裏卻覺得輕鬆了幾分。


    他終究還是問出口了。


    不過這也正常,永璜從小就喜歡跟著她這個姑姑玩,關係自然也比永璉親近,若論私心,是應該推永璜為儲君,既順應太後,有拉攏了貴妃,還能孤立皇後。


    “皇上對已故的哲妃娘娘存有一份內疚,所以總不舍虧待大阿哥,就連教他讀書習武的師傅和諳達都挑最好的。”玹玗緩緩垂下頭,低眉斂眸,飄忽的聲音帶著一絲傷感。“可哲妃娘娘並未想過要大阿哥爭儲,請貴妃娘娘撫養他,是希望他能在貴妃的庇護下平安成長,日後做個逍遙富貴的王爺就好。”


    凝眸望向玹玗,她真的是太聰明,卻並非一件好事。


    依舊,他不在乎她多有心計,能玩出多少手段,隻是害怕她的睿智,總有一天會將她葬送在深宮的鬥爭下。


    她越是心清目明,太後就越是想緊緊抓住她,以為己用,同時又永遠不放心她。


    如今,她步步為營的周旋在他與毓媞之間,無疑是火中取栗,若有絲毫差錯,便會陷入萬劫不複,就算能把謊言說得完美無瑕,但隨著時間的推移,毓媞終究會發現她的用心,到時候絕不會對她手下留情。


    “是她讓蜜兒交代你的這些,也是她要你照顧永璜的?”弘曆旋身蹲在她麵前,展開她的柔荑,撫上那被指甲掐出的痕跡,心中一怔艱澀的絞痛,低聲問:“你知不知道,如果你去太後跟前演這出戲,就永遠無法脫身?”


    “我知道。”玹玗淺淺抬眼,眸色幽深,唇畔浮出一抹清然的笑,柔聲地說道:“這是我自己的選擇,無悔,也不怕,不是還有爺會護著我嗎?”


    “嗯。”弘曆低低應了一聲,輕輕將她拉近,把頭靠在她的肩頸處,嗅著她身上獨有的清香,沉默了許久,才挺直背脊,掩去內心的憂慮,鄭重地望著她,說道:“朕答應你,如果太後提出立儲之事,朕應她。但是,你也要答應朕,去勸太後這件事,要謹慎應對。”


    柔順點點頭,玹玗淺笑靠進他懷裏,可心卻在無止盡的下沉。


    要讓毓媞同意立永璉為儲君,她必然有一番陰毒言論,隻怕毓媞會真動心思,那她就成了害死他孩子的兇手。


    弘曆何等睿智,豈會不知她要如何勸動毓媞。


    作為父親,豈願至親生骨肉於險境;可身為君王,他隻能忍痛。


    過早把永璉推到暗湧的旋渦中,遲早會讓其成為犧牲品,可當局者迷,目光也會變得短淺。為了永璉的前途,為了富察一族的榮耀,甯馨會不惜一切替永璉鋪平前路,隻怕乾隆朝的後宮會和雍正朝一樣。


    所以,弘曆就算有千萬不願,也唯有將永璉送上祭台。但此計展開,若有差池,折損的將不止一人。


    在李花紛舞的樹下,飛花蘊紅塵柔情,相依更勝纏綿。


    低眉,笑靨下,苦澀深鎖心底。


    “皇上,燙傷藥取迴來了。”李懷玉尷尬地站在旁邊,突然發現自己的腦子有些不好使,看不懂玹玗還說得過去,可跟隨弘曆多年,自以為能揣摩到主子心思,但短短兩天就證明全不是那麽迴事。


    “拿來。”弘曆伸手接過小瓷罐,親自挑出涼涼的藥膏,小心翼翼的為玹玗塗上,同時對李懷玉吩咐道:“去儲秀宮傳話給皇後,品茗大會設在景山,朕今日不過去了,讓皇後與眾妃嬪同樂。”


    “啊?”李懷玉傻傻一怔,這種才是哪裏好當,呆呆在原地站了半晌,才淒聲應了下,“嗻,奴才這就去。”


    玹玗微微側頭,見李懷玉苦著一張臉,淺淺一勾嘴角,柔聲道:“小玉子,麻煩你跑趟慈寧宮,幫我取一套幹爽的衣服。”


    李懷玉眼睛一亮,既然要他趕緊取衣服迴來,儲秀宮那一趟就可以讓徒弟去,如此就不用直接得罪皇後,連忙對玹玗感激一笑,又靜靜地瞄了一眼弘曆。


    “就算睡不著,也不該在慎心齋的院子裏坐一整夜,衣裳都潮潤了,若染上風寒可怎麽好,以後不準在這樣,這是聖旨,明白了嗎?”弘曆眉頭輕蹙,眼角睨著李懷玉,催促道:“還愣著幹什麽,快去。”


    “嗻。”李懷玉爽朗的應了一聲,掉頭就跑。


    玹玗低眸,望著自己紅腫的手背,柔聲道:“品茗大會是爺要辦的,卻又不過去,這不是傷皇後娘娘的顏麵嗎。”


    “茶之雅韻在於閑靜清幽,一大群人吵吵嚷嚷如何品茗。”弘曆親自烹茶,將一盞碧湯遞給她。


    玹玗沒有再多言,接過茶盞,小啜了一口,目光凝望著一旁的古琴,歎道:“可惜傷了手,若不然撫一曲『雲水』,更能靜品清茶中的淡淡禪韻。”


    “好主意。”弘曆放下茶杯,坐到琴案前,笑道:“年希堯所譜的那曲『雲水』確實不錯,空靈飄逸,悠揚婉轉,頗有超脫浮塵的佛緣梵音之妙。”


    “爺果然會撫琴。”玹玗慧黠一笑,坐到他身邊靜靜聆聽。


    看著他沉靜的側顏,低斂的深邃黑眸中蘊著兒女情長,千般柔腸細膩如絲,勾得人為其心醉。而他在馬背上時,那桀驁不馴的磅礴氣勢,舉手投足都是傲視天下的威風凜凜。


    如此堅毅睿智的男人,也不怪女人爭得你死我活。


    心,在悠悠曲境中沉浮,唇邊抿著淺淺笑意,玹玗隻覺得有點頭暈,就這樣不知不覺地靠在他的肩頭睡著了。


    曲聲戛然而止,弘曆側目望著她,不由得皺起眉頭,柔聲而歎:“傻丫頭……”


    將臉頰微紅的玹玗抱迴書齋,輕巧的把她放在炕上,脫去她潮潤的外衫,又尋出棉被為她裹好身子。


    “姑娘這是怎麽了?”李懷玉把衣裳放到一邊,連忙上來搭把手。


    “吹了整夜的涼風,這會在發燒呢。”弘曆伸手撫上她的額頭,臉色微沉地吩咐道:“去太醫院把沈睿哲請來,再迴養心殿,把今日的折子都送來這邊。”


    “嗻。”李懷玉偷偷一翻白眼,暗歎奴才就是陀螺命,這一早上他跑來跑去就沒聽過。“皇上,既然姑娘病了,要不把雁兒叫來,和奴才一起在小廚房那邊候著,也方便伺候。”


    “方便伺候?朕看是你在心癢。”弘曆隨口調侃了一句,輕輕揮手道:“去吧。”


    整天都躺在書齋裏,但弘曆會定時拍醒她,喂她喝藥、吃飯。


    夜入子時,玹玗再次醒來,額頭已經不在發燙,隻是身體酸疼得難受。


    “爺還是常常來這邊嗎?”此時才發現自己躺在一張猞猁猻皮毛墊上,青絲棉被幹爽不帶半點潮氣,想必是日日都有人來此打理,若非弘曆常來小住,又何苦這般費功夫。


    “心煩時就會來此。”弘曆直接橫抱著起她,“天色已晚,我們該迴去了,今晚暫時留在養心殿,等明天安排康親王府的侍衛重新入宮,你再迴小院去住。”


    “雖然已夜深,可讓巡邏的侍衛看見……”玹玗蹙著眉,雙手抵在他胸前。


    “朕是皇上,怕什麽。”弘曆毫不在乎地說:“就讓他們看,愛怎麽去傳話,就怎麽傳。”


    玹玗本來還想拒絕,可望著他眼眸中的溫柔笑意,竟隻能迴以淺淺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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