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弦月,柳梢頭,靜謐幽夜,涼風絲絲。


    甯馨在寢殿內坐著,隻覺得心中縈著一團鬱結之氣,憋悶得甚是難受。


    踏出大成右門,靜靜地遠望著近光右門許久,她想去養心殿,卻又不知見到弘曆後該說些什麽,終是輕歎著打消了念頭。


    鳳儀天下,多少女人羨慕的仰望著這個尊位,可紫禁城卻是個樊籠。


    突然想起當年在重華宮的日子,是何等的恩愛兩不疑,可弘曆登基才短短幾個月,她竟已體會到何為“深宮冷寂,似海無邊”。


    原本想迴重華宮去小坐,可走到禦花園,就被養性齋前幾株梨花樹吸引,不由得停下腳步。


    桃花紅,粉嫩嬌俏;李花白,更是純靜素雅。


    素手攀上花枝,輕巧地將潔白李花拉到眼前,芳香沁脾誘人迷醉。


    抬眼望著養性齋的匾額,據說那是康熙帝禦筆親書。


    孟子曰: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存其心,養其性,所以事天也。


    夫君是天,帝王亦是天,侍奉上天應先修心養性,方能安身立命。


    這就是皇後的命運。


    “李徑獨來數,愁情相與懸。自明無月夜,強笑欲風天。”玹玗悄然無聲地來到花樹下,低低一笑,柔聲問道:“皇後娘娘不會是在顧影自憐吧?”


    得知鍾粹宮的三位小主離開,她趕緊拎著食盒前往儲秀宮,不想走到半路,竟遠遠看到甯馨往長康右門而去,所以就跟著尋來。


    甯馨倏然迴頭,見玹玗靜靜地站在花枝下,唇畔漾著似有似無的笑,眼波千般流轉,卻又讓人讀不出眸底的情緒,微風拂過花枝,香瓣落在那素雅的發髻上,點綴出超凡脫俗的仙靈韻味。


    好一個美人!


    不愧是郭絡羅家的女兒,難怪弘曆會被她吸引。


    才是金釵之年,竟已有此傾城容姿,就連女人看了都會為之陶醉。


    “對皇後娘娘說話豈可這樣放肆!”翠微不敢怒斥,隻是微微抬高了聲調,略帶譏諷之音地問道:“玹玗姑娘向來恪守宮規,今日怎麽迴事,大晚上獨自在禦花園行走?”


    “你是在責問我話嗎?”玹玗的聲音極輕柔,可語調盡透冰寒。


    “奴才哪裏敢責問姑娘,隻是替皇後娘娘詢問罷了。”翠微不由得退了一步,微微垂下眼簾,語氣虛了好幾份。


    “哦?”玹玗嘴角勾起,幽眸中不帶怒意,卻空冥幽邃讓人心悸。


    “放肆。”低聲斥責了翠微一句,甯馨冷笑道:“你一個奴才,對姑娘說話又是什麽態度,且本宮嗓子又沒啞,何須要你來代問。”


    玹玗低眸輕笑,宮裏的後妃總是這樣,待奴才囂張完了,才不輕不重的斥責一句,不過是借奴才之口,把心裏的話說出來而已。


    “皇後娘娘也不必責罵翠微姑姑。”將手中拎著的三層食盒遞至甯馨眼前,玹玗柔聲說道:“這是太後親手做的幾樣春椿小菜,備下兩份讓玹玗帶迴來,一份是給皇上的,這份是給皇後娘娘的,沒有行禮皆是因為手中拿著太後的賞賜,還望皇後娘娘見諒。”


    “規矩如此。”甯馨淡淡一笑,見玹玗親自送來,又是如此飄忽的態度,知其還有別的話要說,於是對翠微吩咐道:“先把食盒送迴儲秀宮,本宮一會便迴去。”


    從玹玗手中接過食盒,翠微稍微遲疑了片刻,才緩緩轉身離開。


    四下一片寂靜,凝視著玹玗良久,甯馨冷聲哼笑道:“這裏沒有外人,不必在本宮麵前演戲,想說什麽就直言吧。”


    “皇後娘娘與其針對我,還不如費心想想,鍾粹宮的那三個人誰是鬼。”玹玗不會說出曼君傳遞的信息,卻揭露了一個事實,算是為甯馨解惑。“那個小棺材埋在我院子裏也不是一天、兩天了,當初對方用得是真槐木,所刻的也是皇後娘娘的生辰。”


    “你果然早就知道那東西的存在。”今日在養心殿,甯馨就覺得玹玗太過鎮定,從弘曆和弘晝的態度判斷,應該是他們布的局。“如此設計攪亂後宮,你究竟想做什麽!”


    “隻是順水推舟而已。”玹玗搖了搖頭,幽幽說道:“當日有人想取我性命,已經不是第一次,卻沒想到會用巫蠱陷害這陰毒的招數。幸而當日對方下手時被五爺發現,否則被詛咒的是皇後娘娘,受到誣陷是我,遭到牽連的是嫻妃娘娘,那才是真正的攪亂後宮。”


    甯馨直視著玹玗,突然冷聲大笑,略帶淒哀地說道:“你遭人陷害,皇上為了幫你出氣,竟把本宮避到絕路。”


    “這條絕路是皇後娘娘自己所選,原以為皇後娘娘聰明睿智,卻不想如此愚笨。”玹玗不由得深深一歎,“太後為什麽親賜春椿小菜,皇後娘娘不知道這背後的意思?”


    甯心瞬間明白話中之意,心裏一悸,卻撐著顏麵說道:“皇上和本宮都喜歡……”


    “正如皇後娘娘所說,這裏並無外人,就無需演戲了。”深深凝視著甯馨,玹玗直接撕碎了那最後一層維護皇後尊嚴的畫皮。“太後遠在暢春園都心明如此,難道皇上會是個糊塗的人。那東西埋在我院子裏,是皇後娘娘的兩次病倒,給了她們製造謠言的機會。幸而我讓五爺掉了包,如果拿著原來的小棺材給皇上看,又有五爺作證,皇後娘娘覺得,在皇上心裏,栽贓我的人會是誰?”


    “本宮和皇上夫妻多年,皇上自會相信本宮。”甯馨雙眸瞬間冰凝,冷聲反問道:“何況本宮對付你有什麽好處?”


    “是啊,或許皇上也會不解,莫非皇後娘娘對付我,隻是因為心氣不平?”玹玗邪邪一笑,舉高手中的錦匣,緩緩打開蓋子,取出當中的玉扇,展開後慢慢送到甯馨眼前,“其實皇後娘娘擔憂的,應該是這把玉扇,和關於它的故事。”


    “本宮從未見過此物。”甯馨一怔,瞥開視線,但語調中卻藏著一絲心怯。


    玹玗微微笑著,一雙眉眸中的幽光,似月之銀輝盈盈流轉,一步步走近甯馨,溫和地娓娓說道:“我額娘曾說過,雍正二年末,有位婦人備了一封厚禮親自送到郭絡羅府,那婦人說自己女兒被指婚給一位阿哥,所以想象我額娘打聽那位阿哥的喜好。我額娘本不是個多事之人,但對方言辭懇切,說女兒的命運無法改變,隻求婚後能夫妻和順,畢竟皇室子孫妻妾成群,她不希望自己的女兒憂悒度日。”


    甯馨在不知不覺中連退了好幾步,警惕地望著玹玗,聲音竟有一絲輕顫,“為何對本宮說這些?”


    “當時,我額娘身懷六甲,想著自己腹中也有可能是女兒,也要經曆八旗選秀指婚的無奈。”玹玗自顧自地繼續說道:“因感慨八旗女兒多事命運難由己,若是再得不到夫君的憐憫和撫愛,還要活在擔驚受怕的妻妾鬥爭中,那就太可悲了,所以一時心軟,便答應了那婦人的要求。”


    “故事編得再動聽都沒用,一把玉扇能證明什麽!”甯馨怒然轉身,正想離開,卻聽玹玗低低輕笑。


    “三年時間,足夠訓練一個人的喜好和習慣,去迎合另一個人。”玹玗笑得嬌柔,幽然歎息了一聲,撫著手中的玉扇,仍舊說著未完的故事。“我額娘收下禮物,方知那婦人沒安好心,可惜聰明反被聰明誤,既知我額娘是從宮中出去的人,又豈會不認識宮中物件。此扇是內務府造辦處於康熙五十年所製,是聖祖爺預備送給良妃衛氏之物,可惜扇子還未製好,良妃就已薨歿,當年的惠妃、宜妃、和仁壽太後都見過聖祖爺把玩此扇,聖祖爺駕崩後這把扇子就存入了南庫。”


    雍正三年,年羹堯事發,年府被抄家,郭絡羅府也被查過,幸而是沒有被抓到把柄,否則早就被年羹堯的案子牽連。


    用宮中私盜出來的物件換消息,然後順勢斬草除根,手段何等陰狠歹毒。


    “夠了!”甯馨微微鐵青著臉,猛然奪過玉扇,目光冰冷地瞪著玹玗,一字一句地問道:“本宮能讓這把玉扇從此消失,也可以讓你從此消失。”


    “那皇後娘娘和皇上的夫妻之情亦會從此消失。”毫無畏懼地迎上甯馨的目光,玹玗故作無辜的淡然說道:“玉扇本來就是要送給皇後娘娘的,何必硬搶,如此有失儀態。且這裏是禦花園,堆秀山上的禦景亭可有好些銳利的雙眼,雖說與養性齋相隔甚遠,但皇後娘娘賭得起‘萬一’兩個字嗎?”


    雍正帝創立“粘杆處”,其中有個部分就設在禦花園,堆秀山上的禦景亭就是那些人的值班觀望所在,弘曆登基後並沒有廢除,而是繼續利用那些人監控各宮動靜。


    甯馨身形一震,忽然覺得芷蝶所言不錯,玹玗真是如鬼似魅,讓人覺得莫名恐怖,她恨不得伸手將其掐死,可淒然一笑後,隻能壓低了聲音問道:“你究竟要玩什麽把戲!”


    “看來皇後娘娘是真的很愛皇上。”玹玗仰天一歎,唇畔逸出一抹縹緲虛浮的淺笑,柔聲道:“隻要皇後娘娘放過我,別再製造麻煩,這玉扇背後的故事我不會講給皇上聽,也知道該如何感謝皇後娘娘饒恕之恩。”


    甯馨略顯驚訝地問道:“你冒險來威脅本宮,目的隻是這樣簡單?”


    “皇後娘娘別忘了,我也是八旗女兒,若不是家逢變故,明年秀女的名冊上就會有‘郭絡羅?玹玗’,且以我滿軍正白旗,輕車都尉之女的身份,入選並留用禦前的幾率很大。”玹玗微微閉眼,再睜開時,之前的淩厲盡去,淺淺揚起的一笑中,卻是酸楚和淒絕。“所以我從小就有空庭冷清,一生孤寂的心理準備,因為在紫禁城裏麵,永遠不要去奢望得到一顆完整的君王心。”


    “你到底想說什麽?”甯馨越來越聽不懂。


    “隻是要告訴皇後娘娘,你根本無需忌憚任何女人,但也不要去奢望掌控那個男人。”眸底情緒一斂,玹玗聲音冷然地說道:“你是大清的嫡皇後,地位尊貴無雙,太後就算再不喜歡你,也動不了你分毫,隻要你無大過,就連皇上都不可以廢你,你又何苦跟我一個罪臣之女計較呢。”


    “有哪個女人願意分出自己夫君的心?”甯馨唇畔浮起一抹苦澀的弧度,微閉雙眼,長聲喟歎道:“而你,還在一點點奪走皇上的心,終有一日會吞噬掉全部。”


    “皇後娘娘別忘了,後宮中沒有女人能得到君王的整顆心,皇後真的看不出來,真以為養心殿那場戲,單純的是皇上在為我出氣嗎?”玹玗的眸光再次轉變,清泠邪魅,壓低了聲音,似蠱惑地說道:“玹玗不奢望得到皇上的心,但對皇後娘娘而言,那顆心本就是偷來的,早晚會遺失到別人手中,虛無的情感和安穩的尊榮,皇後娘娘真的不會選?”


    話到此,甯馨總算聽明白,於是反問道:“這份安穩你能保證嗎?”


    “玹玗有自信,讓太後勸皇上立儲,太子人選必然是二阿哥。”玹玗點點頭,眸色澄澈,語氣真誠。


    “好,本宮相信你。”甯馨暗暗握緊雙拳,永璉的前程才是最重要,她可以暫時忍耐。“那皇上……”


    “攀附聖寵,玹玗從未想過。”直視著甯馨,眉目間蘊出妖冶的媚韻,話鋒陡然一轉,無比堅定地說道:“但玹玗也不會拒絕恩寵,就像剛才所言,身在八旗,從小就有為秀女的心理準備。”


    掣肘!


    甯馨腦海中隻縈繞著這兩個字。


    她竟被一個小丫頭捏住命脈,扇子是還給她了,可永璉還在毓媞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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