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十三年九月初三


    清晨,乾清宮正門垂簾,新帝登基之日喪事暫停。


    這日永壽宮眾人也起的很早,玹玗親自打點皇太後吉服,然後到寢殿去請起。


    “太後娘娘大喜。”從迴宮以來,玹玗第一次喜氣而笑,隻是笑容中還壓抑著惆悵。“今日是皇上的登基大典,晚些後宮女眷就要正式來永壽宮請安,太後娘娘預備要放賞的玉器,玹玗已經最後查看過,絕對不會出錯。所有玉器都用織錦黃緞繡花錦囊裝著,不過皇後娘娘和兩位側福晉的金玉步搖,則格外又盛於紫檀木的盒中。”


    “瞧你眼圈發紅,又辦了這麽多事,寅時不到就起身了吧?”拍了拍玹玗的臉頰,毓媞疼惜地說道:“跟著哀家不是讓你做這些事,以後吩咐秋華她們就行了。”


    “秋華姐姐固然是心細,隻怕她們忙不過來,才幫忙打點著。”玹玗笑盈盈地說道:“若在尋常日子,我也是個會偷懶的,可今日出不得半點疏漏,且我年輕,少睡一兩個時辰不打緊。”


    “在碧雲寺,於神佛前,你叫得哀家一聲姨母,那身份就是格格。”毓媞第一次當著眾奴才的麵提起此事,又轉頭對秋華問道:“昨日內務府可把東西送來了?”


    “是,奴才原想先伺候太後更衣,再把吉服送去給玹玗姑娘。”說完,秋華從東稍間取來一套大紅色的吉服,遞到玹玗麵前,恭敬地說道:“這是太後娘娘專門吩咐宮裁為姑娘準備的吉服。”


    玹玗驚訝地歎道:“這可是和碩公主的服製。”


    “雖然有些問題還未解決,但先帝既賜你金項圈,就是肯定了你的身份。”毓媞語調沉穩,微微笑道:“你義母可是敦肅皇貴妃,豈能委屈了?”


    一旁立著的於子安上前幾步,小聲說道:“姑娘,太後已經交代內務府,以後姑娘的月俸份例都記在太後名下。”


    “太後……”玹玗滿臉感動的神情,可心裏卻覺得諷刺。


    父親的冤案未翻,雍正帝當初也隻賜她脫離罪籍,名義上她還是包衣奴才。如今被毓媞這樣安排,她的身份更尷尬了,既非奴才也不是主子,反而像是皇太後宮裏養的寵物。


    “秋荷,伺候姑娘去東稍間更衣。”毓媞又迴頭對玹玗說道:“哀家給你的銀鎖戴與不戴不重要,以後還是把皇上賜你的金項圈戴上。”


    “我知道太後心疼我,可那金項圈也不能天天戴著,何況我從小戴慣銀鎖,若一時取了,反而覺得不舒服。以後凡遇大日子,我再戴金項圈,平日裏還是少招搖些,免得給太後招惹話柄。”玹玗淺淺一笑,轉身從秋荷手裏接過皇太後的吉服。“太後娘娘,玹玗還是先伺候你更衣,然後再去換衣服。”


    “你越是這樣懂事,越是讓哀家替你覺得委屈。”憐愛地望著玹玗,隨手打開裝著吉服的錦盒,濃鬱香味瞬間湧出,毓媞頓時驚歎道:“好香啊,這是用什麽熏的衣服?”


    “這香叫做‘百花錦繡’,是讓瑞喜幫我配的,用多種香花配上白芨、龍腦,和最主要的龍涎香,製成拇指大的香丸,隻要置於衣櫥中即可。”玹玗一邊伺候毓媞更衣,一邊解釋道:“因為知道太後平時不喜用香,所以昨日就請秋華姐姐偷偷取了太後娘娘的吉服,單獨放在這錦盒之中。”


    “就說怎麽捧著錦盒來,原來是你這鬼丫頭的主意。”毓媞滿意一笑,沉吟道:“這百花錦繡好像是聖祖宜妃琢磨出來的熏香配方,聖祖宜妃通醫理,又擅於製香,因那一身天香,每每與眾妃相聚,比皇後更引人注目。”


    “是,我剛入宮時跟著聖祖宜妃,所以知道一些熏香的配方。”玹玗早就揣摩到毓媞的心思,被壓了一輩子,如今貴為皇太後必是想傲視六宮。“因為新鮮香花有限,這百花錦繡隻配了十來丸,不過我已經知道的熏香配方都寫下來,並裝訂成冊,交給於公公存著。”


    毓媞更衣完畢,秋華在伺候梳頭,秋荷又打開一個箱子,將裏麵兩塊花樣不同但繡金鳳的絲絹放入托盤中,請示毓媞要用哪一塊。


    “太後娘娘,這是姑娘所繡,熬了好幾個晚上,還為太後化了好些絲絹花樣,讓奴才們收著呢。”寢殿內都是景仁宮舊人,秋荷不必演戲,故意說明是為了討好玹玗。


    毓媞眸底查過一絲詫異,刹那便轉為淺笑,“先放下,你們去伺候姑娘更衣。”


    待玹玗隨著秋華、秋荷離去,於子安察言觀色,低聲問道:“太後可是疑心玹玗?”


    “那日她迴來,隻說齊太妃詢問,哀家與她單獨在琉璃殿中時,哀家都做了些什麽。”毓媞眉頭緊蹙,擔憂地說道:“隻怕事情沒那麽簡單,也不知道是受了什麽威脅,玹玗這幾天有些不對勁,事事預備的太妥當,哀家擔心她會做傻事。”


    “太後這麽一說,老奴也覺得玹玗姑娘這幾日有些恍惚。”於子安默了一會兒,又疑慮地說道:“昨晚她特別囑咐老奴,說太後在佛寺時就常常肩頸疼痛,讓我天冷的時候就為太後備下熱鹽袋,藥方都留給老奴了。”


    毓媞幽幽一歎,憂心忡忡地說道:“留心著點,別讓她出事。”


    於子安額首,眼中也出現憐意,玹玗雖然心思深沉,但從她跟著毓媞在碧雲寺中經曆看來,倒是難得的忠心。不管以前她怎麽收拾鶯兒等人,畢竟是上三旗貴族出身,是該有些傲氣和脾氣,可對他這個老奴才又是謙和有禮,想來是個知道分好歹的姑娘。


    辰時,乾清宮當差的太監來報,登基大典準備就緒,再有半個時辰,禮部尚書就會去請奏新帝即位。


    紫禁城中最重要的典禮,莫過於新帝的登基大典,但後宮女眷卻無緣參加。


    見玹玗對這樣的盛典好奇,毓媞便同意她偷偷在右翼門外窺望,又讓於子安跟著。


    剛出了隆宗門,就遇到弘晝,玹玗連忙行禮,又疑惑地問:“大典就快開始了,和親王怎麽會在這?”


    “帶你去看熱鬧。”弘晝笑了笑,不由分說地拉著玹玗就走。“咱們得快點,在大典開始之前先送你去弘義閣樓上,那邊看得清楚,好過趴在門縫上,鬼鬼祟祟失了儀態。”


    玹玗磕磕絆絆跟在弘晝身後,穿著花盆底跑起來真麻煩,忍不住低聲抱怨道:“五爺,你慢幾步,想摔死我啊。”


    弘晝停下腳步,嫌棄地看了一眼她腳上的鞋,索性把她當成麻袋直接扛在肩上。於子安不敢多言,隻能默默跟著,入右翼門時幾個侍衛無不震驚,卻沒人敢過問弘晝的事。


    弘義閣位於太和殿前廣場西側,坐西朝東,與體仁閣相對立。兩廡是內務府廣儲司六庫,貯存金、銀、製錢、珠寶、玉器、金銀器皿等。


    因今日是新帝登基大典,二層平座的每根簷柱旁都立著一個侍衛,見弘晝扛著玹玗上來,驚訝之餘又都憋著笑,可看他們的態度,像是弘晝早已打好招唿。


    將玹玗放下,弘晝笑著說:“行了,就站在這大大方方的看。”


    “在這?”玹玗靠近欄杆,往外望了望,雖然看不到太和殿內,可整個廣場一覽無餘。“不會出問題嗎?”


    弘晝露出一抹神秘的笑,俯身在她耳畔低聲說道:“你以為是誰讓我帶你過來的?”


    玹玗驀然抬頭,嘴唇微微動了動,吐出兩個極輕的字,“皇上?”


    弘晝點點頭,直起身子對於子安說道:“好好照顧姑娘,大典完畢,百官退出太和門後,你們再下去。”


    “奴才知道。”於子安也算在宮中當差一輩子,此刻卻緊張得手心冒汗。


    “我還得趕去保和殿,不陪你了。”弘晝對玹玗笑了笑,轉身匆匆而去。


    登基大典流程,弘曆先去保和殿降輿,再到中和殿升座,受各級官員行禮,然後禮部尚書再奏請即皇帝位。


    不多時,就見翊衛人等隨弘曆禦太和殿,升寶座即皇帝位的場麵玹玗是看不到。不過,當靜鞭響起時,就代表弘曆已經坐上那張髹金雕十三金龍大椅,成為滿清入關後的第四任皇帝。


    石階下,靜鞭三響,在讚鳴官的口令下,群臣行三跪九叩禮。


    按照典禮規製,皇帝登基需奏中和韶樂,可由於還在大行皇帝喪期,隻設樂而不作,但午門上鳴鍾鼓。百官行禮應奏丹陛大樂,同理亦不作,群臣賀表進而不宣。


    之後,大學士鄂爾泰將詔書捧出,交禮部尚書捧至階下,由禮部司官放於雲紋托盤內,讓鑾儀衛擎執黃蓋共同從中道出太和門,再度鳴鞭,弘曆還宮。文武百官分別從昭德門、貞度門隨詔書出午門,詔書於龍亭內抬至天安門城樓,向全國頒布,並大赦天下,以明年為乾隆元年,頒乾隆新曆,鑄乾隆通寶。


    登基典禮完畢後,弘曆要返迴端凝殿,再次換上孝服。


    玹玗曾經窺望過大朝賀的情形,卻完全不能和這登基大典相比,喪期之中雖一切從簡,但也非常隆重震撼,她站在側邊的弘義閣上都能感受那種傲世凜然,難怪曆朝曆代的皇帝會如此不舍那張龍椅,甚至是父子相殘。


    百官退出太和殿廣場後,玹玗就匆匆弘義閣返迴永壽宮,甯馨已經帶著後宮女眷向毓媞行叩拜大禮。


    玹玗向皇後大禮請安,其餘的女眷並未冊封,所以隻是微微額首問好。


    因聽聞蓮子在乾西五所受氣,她就忍不住悄悄觀察荃蕙,第一次在琉璃廠遇到就覺得此人大情大性,心思盤算太浮於表麵,而今日見其端莊典雅,且眼眸清明,眉宇間透著和善,並不像是個難伺候的主子。


    毓媞才簡單囑咐眾媳婦幾句,外麵小太監就進來報,說詔書已經頒布完畢,弘曆準備返迴端凝殿。


    不等毓媞開口,甯馨就主動起身告退,在乾清宮撤簾之前,宮中人都得換迴喪服。


    新帝登基也會遣放一批宮婢歸家,翠縷和蜜兒都在其中,玹玗又念著蓮子的事情總要問清楚,於是向毓媞請求,隻說想去送送蜜兒。


    毓媞不疑其他,直接應允了。


    順貞門內,有人歡喜,有人憂愁。


    能離開的是滿臉喜氣,前來相送的那些,卻忍不住感慨自身。


    可巧,還真讓玹玗在此遇到雁兒,於是拉到一旁細聊。


    雁兒支支吾吾半晌,才從懷裏取出白玉芙蓉佩,悶悶說道:“蘭叢軒散時,皇上讓我們把你的東西都搬去福佑齋,不知為何,那日蕙福晉竟然也在,蓮子被那個餘媽媽絆倒一下,兩幅畫都掉進了池子裏。那段時間大家聽說格格可能遇難,心裏都憋著火,蓮子就和餘媽媽頂了幾句,之後在那邊當差就總受挑剔。”


    “是蕙福晉授意的?”玹玗強壓著心裏的憤怒,那是她父親留下來的唯一畫作。


    “應該不是,蕙福晉還狠狠訓斥餘媽媽。”雁兒四下望了望,小聲地說道:“皇上知道以後可生氣了,好幾個月沒搭理過蕙福晉。”


    即使這樣,也難以撫平玹玗心中的怒氣,“那兩幅畫呢?”


    “撈起來的時候全花了,皇上把這個芙蓉佩解下來,讓我找機會交給你,畫卷拿走了。”雁兒拍了拍玹玗的手背,也不知道該如何安慰。“東西既毀,你氣也無用,算了吧。”


    “算?”玹玗冷笑一哼,切齒說道:“絕不可能。”


    深深吸了口氣,這筆賬她日後再和餘媽媽算,不過畫卷被毀,卻更好的成就了晚些時候的那出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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