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權交替時,總是殺機四伏,京師戒嚴就是一個預兆。


    八月廿二,鄂爾泰和張廷玉離開圓明園返家,已發現內外城處處戒嚴,心中已有不祥的預感,為此張廷玉專門去神武門和東華門查看,發現八旗兵馬已經封鎖紫禁城。


    兩位大臣都在內城轉悠了好幾圈才迴府中,可前腳踏進家門,圓明園內侍跟著就來傳召。兩人驚惶失措地來到圓明園,剛下船登島已見琉璃殿外奴才們忙碌奔走,因正殿內妃嬪眾人,外臣無詔也不敢擅自進入,隻能隨內領侍衛豐盛額恭立在殿門外。


    不一會兒,莊親王胤祿、果親王胤禮、內閣學士班第、和眾多大臣都紛紛到此。


    之前進殿稟告的小太監匆忙跑出來,提醒眾人跪候消息,還不到半盞茶的時間,殿中哭聲傳聲,蘇培盛請允祿、允祿、鄂爾泰、張廷玉入內。


    毓媞明白告訴四人,雍正帝在兩個時辰前就已賓天,隻因死狀難堪,所以他們花費了些時間打理。


    眾人上前一瞧,皆是驚駭欲絕,雍正帝麵色紫絳,耳鼻都被塞入棉花,還是有血不停滲出,汩汩血淚自雙眼流下,嘴唇皺裂比膚色更難看。


    年希堯和齊妃都說是金丹壞事,雍正帝廿一白天還好,夜裏覺得聖體有恙,但堅持不傳禦醫,隻讓奴才準備天地陰陽水服用金丹。齊妃雖苦勸卻無果,三粒金丹入腹,雍正帝就陷入昏厥,醒來仍不肯見禦醫,而是又服用了兩粒既濟丹,之後就抽搐倒地七竅出血。


    這番描述有許多破綻,四人雖疑惑,卻也看不出任何問題,雍正帝除了膚色駭人七竅流血之外,並無明顯外傷。


    而莊親王胤祿也兼內務府職,十幾天前兩百斤黑鉛送入圓明園,為此他還諫言勸誡,可雍正帝非但不聽,更嚴厲駁斥。


    再者,多年來雍正帝不僅自己服既濟丹,還賞賜給心腹大臣,並自稱服用已久,這些丹藥不僅能強身健體,還有迴春之效,讓大臣們隻管放心。鄂爾泰和張廷玉也得過賞賜,不過他二人隻把丹藥擱置於神台,表麵上是對皇帝的敬意,其實根本不敢吃。


    “為大清顏麵,為皇上顏麵,遺容恐怕不能讓妃嬪和大臣們瞻仰。”毓媞拭著淚,此時的她看起來竟是一副柔弱模樣,眼睫慢慢垂下,低聲問“請兩位親王、兩位大人進來,也是想商量,該如何對外麵的人交代?”


    “皇上駕崩突然,不知道梓宮能否盡快備好。”胤禮最擔心這個問題。


    “果親王忘了,幾年前皇上重病,這些東西預備過……”毓媞微微一頓,低聲道:“雖是現成的,但都放在宮裏,圓明園隻有一般壽材。”


    胤禮輕聲一歎,提議道:“事從權宜,現將皇上裝殮,趕緊送迴紫禁城。”


    對此,眾人皆不反對,但害怕會走漏消息,讓蘇培盛悄悄把壽材送來,先打點好一切,子時宣布皇帝賓天,然後趁夜送迴紫禁城。而圓明園內,撤去蓬萊洲碼頭的所有船隻,在靈柩迴到京城前,外麵的妃嬪和大臣暫時不能離島。


    鄂爾泰沉吟許久,抬頭向蘇培盛問道:“蘇公公,有些東西,是不是該現在請出來。”


    聞言,毓媞悄然勾起嘴角,雖然幾乎微不可見,但還是沒能逃過曼君的雙眼。


    蘇培盛先請示過熹貴妃和齊妃,才揭開雍正帝身上的被衾,取出貼身佩戴的九龍荷包,恭敬地遞給胤祿。


    從荷包中取出遺詔,四人一一過目,卻又麵麵相覷。遺詔內容和雍正八年時的完全一樣,可他們都覺得這遺詔有點問題,但字跡確乃雍正帝親筆。


    蘇培盛早悄悄退出去準備壽材,如今保命要緊,後妃和新帝,還有王公大臣的爭鬥,不是他一個奴才可以參與。


    玹玗站在角落觀察那四人的表情,側目看了看身邊的鍾,離子時還有兩個時辰,心想總得把他們的疑心岔過去。


    皇帝駕崩舉國哀悼,因順治後期廢除人殉的舊習,所以上從嗣皇帝、皇後、皇子、大行皇帝遺孀及皇親國戚,下到王公大臣、文武百官,均要截發少許,男子去冠纓截發辮尾端少許,女子去耳飾剪耳發一縷。平民百姓俱不剪發,按滿人的舊俗,隻有主要親族和內務府旗人,有資格殉葬者才需剪發。


    而女子還有散髻的規矩:子婦為公姑、妻妾為夫婿當時散髻,殮後綰起。每供飯即散髻,至葬處綰起,百日內至目前即散髻;仆婦同嫂為叔為弟當時散髻,殮後綰起,不再散之;嫁女室女皆散髻,殮後綰起。


    見那四人嘀咕得厲害,玹玗默默取掉耳飾,走到毓媞和曼君跟前,福身道:“請貴妃娘娘、齊妃娘娘去耳飾、散髻、截耳發。”


    然後用銀盤托著銀剪,按順序從親王胤祿、果親王胤禮、年希堯、張廷玉、鄂爾泰,恭請他們截發辮。


    鄂爾泰一愣,剛才進來竟然沒注意殿內有四個人,看她衣著打扮也不像個宮婢,腦海中突然冒出個人名,心裏不禁咯噔一跳。


    當初他受雍正帝暗示,彈劾嶽鍾琪等人,親定了海殷死罪。近年來也聽到些宮中流言,說海殷之女現跟在熹貴妃身邊,且雍正帝有意複其敦肅皇貴妃義女之名分。


    宮裏的這些事他本沒放在心上,可看到前這個女孩平靜淡然,總覺得那低斂的眼眸中盡透恨意,而非恐懼哀色。


    鄂爾泰剪落發尾,卻沒將銀剪放迴托盤,神情略微不自在的冷冷問道:“你是何人?”


    “郭絡羅?玹玗。”玹玗緩緩抬眸,平靜地迎上那淩厲的眼神,答得清晰簡單,並不自稱奴才。


    “放肆。”鄂爾泰的臉色頓時陰沉,斥道:“區區奴才——”


    “玹玗過來。”褪盡實物的毓媞突然轉身,打斷鄂爾泰的話。


    看著鄂爾泰手中的銀剪,因他沒有放下的動作,玹玗不提醒也不等,轉身向毓媞走去。


    將托盤放在一旁,對毓媞福了福身,問道:“貴妃娘娘有何吩咐?”


    “以前還誇你懂事,今日怎的連半點規矩都沒有?”毓媞親自動手,拆了玹玗的發髻,拿自己用過的剪子,截去玹玗的一縷耳發。“你好歹也是敦肅皇貴妃的義女,雖然聖旨還未下達,但皇上已經禦賜刻有‘贈愛女玹玗’的金項圈給你,也算是承認了你的身份,為何不知截發盡孝呢。”


    “謝貴妃娘娘教誨,玹玗知錯,明日便自罰抄寫《孝經》百遍。”玹玗恭肅迴答。


    毓媞那話平平淡淡,卻透著強勢的警告,明白人都知道,這話是說給鄂爾泰聽,顯然是針對他斥責玹玗放肆,又稱其奴才。


    胤禮在春搜之時就見過玹玗,亦覺弘曆待她如同親妹,不想給自己招惹麻煩,便站在旁邊不作聲;胤祿雖知玹玗乃逆臣之女,但見熹貴妃護著,齊妃並未駁斥,胤禮又選擇沉默,他當然也不會碰釘子;張廷玉和鄂爾泰兩黨相爭已久,在嶽鍾琪定罪時就察覺出端倪,此時心中暗樂,怎麽會和鄂爾泰站在同一邊。


    至於年希堯,眾人皆知他與郭絡羅家的關係,不出言相護,已經很給鄂爾泰麵子。


    尷尬僵凝的氣氛,直到蘇培盛帶著壽材歸來方打破,但在裝殮時又遇麻煩。


    金石丹藥燒灼五髒六腑,雍正帝七竅滲血不止,或許還會持續兩三日,此時就算換好衣服也會被血汙。而且,暫時用於裝殮的壽材木質不佳,一路顛簸送迴紫禁城,若漏出血水恐怕會惹朝野非議。


    毓媞想到前些年內務府造辦處曾以雍正帝的麵容,打造了一張純金麵具,於是提議用紗棉包裹雍正帝的頭部,以阻血水繼續滲出,再取金麵具蓋於臉上,也不失天子尊嚴。


    此法固有不妥之處,卻乃權宜之計,眾人隻得讚同。


    裝殮完畢後,蘇培盛才到殿外,對眾人宣布皇帝駕崩,頓時蓬萊洲上哭聲震天。


    除了琉璃殿內的幾個人,其他妃嬪和所有官員均被暫禁蓬萊洲,待雍正帝靈柩返京,那邊傳迴消息,他們才可離開。


    齊妃親自去杏花春館,讓弘晝立刻隨莊親王和果親王護送靈柩,隻留謨雲看守此處。


    因雍正帝駕崩過於突然,圓明園並無充足的馬匹,若急從外調恐會泄漏消息,幸而北遠山村有不少騾子,鄂爾泰和張廷玉也隻能勉強騎無鞍之騾。


    眾人離開後,毓媞帶著玹玗前往寒山苑旁邊的花神廟,雖然她不喜歡這個兒媳婦,但總是要前來送一送。


    佩蘭所說,敏芝咽氣之時將永璜托付於她,且她也不能生育,願收永璜為養子。


    因為毓媞問起,佩蘭又一一迴答:甯馨說和敏芝乃是本家,於是親自來禦園操辦其喪事。弘曆讚甯馨顧念姐妹情,其他侍妾聽了也就都跟著前來幫忙料理事物,甯馨雖無經驗,但在富察家的長輩看來已無不妥帖之處,並深為感激。弘曆忙完政務趕到圓明園時,敏芝早已入殮,曾揭起衾單看了看,之後打發所有人出去,獨自在靈前一個多時辰,出來時眼眶發紅,也沒多說什麽,隻讓甯馨好好打理。


    花神廟冷淡淒涼,玹玗在一旁聽著,暗暗腹誹:做正妻的無非是想在夫君麵前表現雅量,其他侍妾也隻是想討弘曆歡心,敏芝在圓明園重病時,何曾有人想過來探望。


    敏芝的靈前燭火昏暗,隻有蜜兒一人還守著,每日供茶燒紙。


    毓媞讓佩蘭先迴去,幫著甯馨教導規矩,如今國喪之期,弘曆的妻妾斷然不能有失儀之處。


    在靈前站了許久,毓媞雖不喜歡這個兒媳,也免不了落淚,最後長歎著拍了拍棺材蓋。敏芝撚酸善妒,卻是個真性子,陰謀算計既不屑也不為,說好聽些是曲高和寡,隻怨她嫁錯了夫家。


    “那是你在碧雲寺抄寫的經文吧?”毓媞指著高幾上那個眼熟的包袱,轉頭對玹玗說道:“既然已經讓人送來,也是你的一份心意,就親自化給她吧。”


    “奴才替夫人謝謝玹玗姑娘心意。”聞言,蜜兒眼圈一紅,竟對玹玗磕了個頭。


    “蜜兒姐姐可別這樣。”玹玗忙把蜜兒扶起,轉身去解開包袱。


    “你在這邊化經,我去寒山苑給寧嬪上柱香,皇上賓天也該告訴她一聲,你一會兒來上麵找我。”毓媞輕聲交代了一句,獨自提著燈籠離去。


    蜜兒在門邊守著,等到熹貴妃走遠後,再次跪在玹玗跟前,從懷中掏出一封信遞上。


    “這是芝夫人給我的?”玹玗愣了一下,才接過來。


    蜜兒哭著點頭,“夫人臨終前囑咐,這封信定要親自交到姑娘手裏。”


    玹玗打開一看,紙上筆跡虛浮,想來是敏芝病重時所書,還有浸染的地方,應該是淚滴造成。


    留言簡單直接:玹玗,見信之時我必然已去,你與涴秀心慈仁厚,又不計前嫌,豈料我病已成勢,恐有負你們好意,更歎往日不曾善交。我將永璜托付佩蘭,但我與她舊怨甚深,雖隻她會善待永璜,卻懼怕她利用永璜爭寵奪嫡。所以誠心相求,希望多多教導永璜,不要有非分之念,但求平安富貴一世。今生無以為報,來世結草銜環,再謝大恩。


    玹玗長長一歎,向蜜兒問道:“蘭福晉可是對芝夫人說過什麽?”


    蜜兒點點頭,泣聲道:“什麽都說,夫人與不愛聽,她就說的越多,日日那樣。”


    “我知道了。”玹玗轉頭望著敏芝的靈位,看來她之前的猜測沒錯,敏芝病重皆因佩蘭所為。“芝夫人放心,隻要玹玗活著一天,定然不負你所托。”


    靈前立誓,忽夜雨急落,有風刮入花神廟,卷起火盆中灰燼。


    仿佛,敏芝在天有靈,聽到玹玗的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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