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沒有任何心理準備的偶然下重逢,會是什麽樣的局麵?


    內務府會計司,弘曆和弘晝坐在檔案庫內,總管太監心驚膽顫地翻出積年檔冊。


    “齊全嗎?”弘晝一把奪過兩本冊子,隨手翻看。“不會有疏漏,或者突然少了幾頁吧!”


    “沒有的事。”會計司總管忙不迭地解釋道:“這都是放在樟木櫃裏保存,奴才隨身帶著鑰匙,從不讓其他人擅動檔案。”


    弘晝側目,坐在一旁的弘曆沒有出聲,隻是微微一點頭。


    “行了,你出去吧。”將冊子遞給放到桌上,見會計司總管一臉好奇,弘晝又警告性的補上一句,“把你嘴巴閉緊,今天這裏發生的事情,要是泄露半個字,你就能提前中官墳。”


    “五阿哥放心,打死老奴也不會對外提到此事。”會計司總管緊張得就要下跪。


    “免了。”就在那雙膝蓋要落地時,弘曆淡然一笑,說道:“告訴內務府所有人,在我們離開這間屋子前,不準把我們已經迴來的事情傳到後宮。”


    “是、是、是。”會計司總管連聲迴答,轉身之前又忍不住問道:“兩位阿哥想查誰,說不定老奴能幫得上忙。”


    兩道陰冷的目光,極為有效的扼殺了這份好奇心。


    弘晝性格乖張,言語威脅乃常有的事,但向來溫文如玉的弘曆,突然陰沉了臉,那就說明是個大麻煩。


    為了自己的老命能延長幾年,還是少過問主子的事情,何況其中一位還是未來的君主。


    剛從檔案庫出來,手下的小徒弟就來報,說熹妃宮裏的雁兒和玹玗到了,是來挑選蘭叢軒的奴才。


    “你們把嘴都閉緊了,這是裏麵兩位主子的交代。”會計司總管把剛才受到的威脅,一股腦的全部用在這些小太監身上。“兩位主子說了,今天這裏發生的事情全當看不到,不然統統都得去中官墳報道。”


    催著徒弟把可用的奴才名冊拿了過去,可人家看都沒看一眼,直接說隻要去年五月節後入宮的新人,所以這花費了三四天的精心挑選,等於全白廢。


    “雁兒姑娘,這新人的規矩還沒調教好,萬一錯了半點,你要擔責任,咱們會計司也要跟著倒黴。”他列出的這張名單,上麵有好兩三個人都是裕妃要安排去蘭叢軒的,賞銀都收下了,要是辦不好差,那可沒法交代。“格格年輕,獨立院落居住,更需要穩重妥帖的人,不然鬧出笑話來,可怎麽是好。”


    麵對這暗藏威脅的話語,雁兒一時結舌,不知該如何應對。


    “全選新人是熹妃娘娘的意思,就是因為格格年輕,才不要那些年紀大的,免得遇上幾個仗著自己資曆深,在宮中有些頭臉,就沒了王法,刁滑得妄想挾製主子。”玹玗往前站了半步,說話的態度和氣勢完全不像個小姑娘,反倒比雁兒更老成些。“五月節過後進宮,到現在都過去大半年,宮中規矩也該學會了,就算有所不足,進了蘭叢軒後,自有格格管教,掌事宮女提點,再不濟,還有皇上親點的教導嬤嬤。就算是再笨的人,也不過三五日就能教好,若真是教而不善,那得問問你們會計司是如何辦差的,為何不把這些蠢材打發到莊屯,或是行宮看守院落,留在紫禁城不是給主子們添堵嗎!”


    “這……”會計司總管頓時被堵得語塞,小小年紀伶牙俐齒,但說得話又句句在理,他憋悶了半晌才低聲嘟囔道:“要是格格教,那還不知道會成什麽樣呢。”


    雍正帝賜金鎖的事情,已經傳得人盡皆知,都說玹玗是敦肅皇貴妃的義女,隻是攤上了謀逆的父親,才落得如此境遇。不過,她救駕有功脫離了罪籍,加上熹妃的厚待,連雍正帝都默認她和涴秀一起學習,以後定是要隨格格出嫁。


    又有人分析了熹妃對額駙的挑選,眾奴才都在猜,最大可能就是康親王的兒子謨雲。正房嫡出,年輕輕已立在累累戰功,日後就算不襲親王爵位,也會被額外加封。作為試婚婢女,隻要會使手段,絕對能把額駙的心緊緊綁住。


    正好玹玗就是這種有手段的不簡單姑娘,所以會計司總管衡量輕重,覺得不能得罪,如果有朝一日成了額駙的寵姬,還不玩盡花招報複。


    再過兩年他可就要離宮養老,還指望著能有安穩日子呢。


    “公公此言差矣。”玹玗耳朵靈,原本她可以低調得裝作沒聽到,但為了給雁兒展示,該怎麽端出掌事宮女的架子,不得不逮著那句抱怨。“咱們的主子是蒙古格格,有些忌諱不得要格格親自教嗎?當然,如果公公已經提前設想到,教過名單上這些人蒙古習俗,就是為格格省事,也是可以試著用用看;如果沒有,反正都要從頭教起,那當然要選聽教聽話的新人。公公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姑娘說得對,在理,在理。”會計司總管隻能陪笑,心裏嘀咕著:這哪是什麽小孩子,他仿佛是看到了當年的赫哲·穀兒,說話滴水不漏且永遠占理。


    “還有,熹妃娘娘的意思,入了六宮的新人都不要。”玹玗又補充道:“你們會計司應該還留了幾個沒有分出去,在司裏負責針線活的辛者庫人,我們就從那裏麵挑選。至於小太監,就從都虞司找幾個新人,反正他們在司裏也是幹這樣的活,大半年時間,柴總會劈,水總會打了吧。”


    “這……”後路徹底被斬斷,會計司總管想死的心都有,不用已進六宮的人,裕妃的吩咐是沒法完成,得想個解釋的理由。


    “熹妃娘娘千叮萬囑,伺候在格格身邊的人,就是要家境貧寒,毫無背景。”說完,玹玗福了福身,再開口時,聲音瞬間輕柔了許多,“公公,咱們都是聽命行事,熹妃娘娘的吩咐,做奴才的哪裏敢違背,就是刀架在脖子上,也得硬著頭皮去執行。”


    “是,姑娘說得對,熹妃娘娘的意思,老奴明白。”會計司總管在宮中打滾了大半輩子,怎麽會聽不懂這遞上門的借口,裕妃又怎樣,隻要抬出熹妃,那什麽問題都能解決。


    雁兒在一旁暗暗佩服,雖知道玹玗在宜太妃身邊時,曾有短暫的掌事經曆,卻不想竟然這般有氣勢。


    先是壓製了會計司總管的圖謀,再為其送上開脫的借口,事情辦成了,還不招人恨。


    檔案庫內,專注翻看檔案的弘曆,因為外麵的動靜而有一絲分神。


    “皇阿瑪怎麽想到賜居給涴秀。”弘晝隱隱覺得不安,微蹙眉頭,低聲問道:“這聲音好像挺熟啊?”


    “應該就是她。”沒迴答那個問題,弘曆指著紙上的名字,“算時間和年齡,不會錯。”


    側目望向門外,他的唇邊有一抹難以察覺的笑意,為外麵的那個聲音。


    有本事這樣對會計司總管說話,看來熹妃和涴秀都待她不錯,不過涴秀要自立門戶的事,讓他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並猶豫著要不要和弘晝說明。


    “莫籬萱?”弘晝想到茹逸唱的那首曲子,不由得低聲念出,“霜枯竹,雪衰草,離合如夢皆為情繞。顧歎萱花牽思杳渺,逸安心永藏淵灝。”


    從詞中看來,莫籬萱隻有姓是假的,她應該叫趙籬萱。


    而茹逸曾說過,她出生的那年,正好遇到清廷剿滅明朝皇室後裔,所以她隨母姓,日後如果想加上父姓“趙如意”也挺好聽。


    “你又欠她一份請。”弘曆淡淡地一勾嘴角,說道:“明知道我們會翻查檔案,她唱這首曲子,就是為了暗示。”


    一個女人走到這種地步,因為愛情把自己逼到絕境,甚至不留半點轉圜的餘地。


    麵對這樣的深情,弘晝該如何迴應?


    若真要娶茹逸,那涴秀就隻能成為陌路,弘曆很清楚,涴秀可以忽略弘晝的兩位福晉,但不會允許有第三個人,來爭奪弘晝那顆完整的心。


    “知道了。”弘晝略帶苦澀地笑了笑,問道:“現在你打算怎麽處置?”


    “防著就好。”弘曆灑脫地說道:“以前敵暗我明,如今顛倒過來,對付她,不如留著。”


    “行,聽你的。”弘晝一點頭,反正他全無主意,也不預備有主意。“走吧,先去給皇阿瑪請安,咱們總要正大光明的迴宮才行。”


    望著門外,布簾遮擋了視線,弘曆壓下心中紛亂的情緒,歎了口氣,緩步走出去。


    掀簾,步出的瞬間,仿佛有所感應,那嬌小的身影停住了腳步,緩緩迴過頭。


    視線相交的那刻,玹玗下意識的低頭斂眸,不自覺的往後退了一步,無心撞上了雁兒。


    爺……怎麽會突然出現?


    玹玗的嘴唇輕輕動了動,無聲的低喚,還有心中的疑問,都透過那雙直視著他的清明雙瞳傳遞了出去。


    眼前這個熟悉的身影,讓她有種想哭的衝動,恨不得能直接奔進他的懷裏,把這幾個月壓抑在心頭的委屈統統宣泄出來……如果他隻是那個在小院廚房裏,和她分食烤紅薯的爺。


    可他的身份是寶親王,雍正帝的四阿哥,殺父仇人的兒子,是一個她不想利用,也不忍心利用的人,所以隻能選著躲避。


    為什麽在看到他的刹那間,腦海中會突然冒出那些,她原本毫不在意的流言。


    災星!


    好像真的有幾分道理,和她有牽連的人,終有災禍縈身。


    對她好的親人一個個離開,就連涴秀都要麵臨和親的遭遇,這真是因為她的晦氣嗎?


    所以,她還是遠離弘曆比較好。


    弘曆心中一悸,胸口仿佛被沉重的撞擊了一下,這就是他最不想看到的畫麵。年紀輕輕的小姑娘,眸底卻是一潭死水,沒有半點生機。短短的幾個月,她經曆了太多,還都充滿血腥,他要怎麽做,才能把她變會那個開開心心,像她這個年紀的可愛女孩。


    “這……”弘晝打量著玹玗,大半年不見,個頭長高了不少,模樣也更標誌了,成熟的氣質,讓人覺得她似乎比身邊的雁兒還要年長。


    目光在弘曆和玹玗之間流轉了幾次,他想起了茹逸的話,可別真被女人的感覺猜中,否則對弘曆而言,絕對是一場災難。


    “哎喲,沒規矩,你們兩個愣著幹嘛,還不快請安。”會計司總管看出氣氛不對,主子間的事情不由他管,但也不能總這麽僵著,於是以訓斥的話語打破尷尬的場麵。


    如夢驚醒,玹玗和雁兒連忙福身,“四阿哥吉祥,五阿哥吉祥。”


    兩個人聲音都帶著輕顫,同樣是因為害怕,隻原有不同。


    “一會兒迴去時,找人傳話給李懷玉,讓他打掃書齋。”弘曆這話是對著玹玗講的,也隻有她聽得明白。


    “是,奴才知道了。”玹玗始終沒有再抬頭。


    雁兒雖是滿頭霧水,卻不敢多問,甚至都不敢去看玹玗的表情。


    直到出了西華門,已經離內務府很遠了,才聽到耳畔有一聲低歎。


    “不如,一會兒挑好人,我們直接領他們去蘭叢軒。”說話的同時,雁兒側頭看著玹玗,見到弘曆後就一直是那種茫然的眼神。“我們……我們可以經過重……不,乾西五所,順便通知小玉子公公。”


    望了望前麵帶路的會計司總管,她差點就在外麵說出“重華宮”三個字,親王的居所不可以稱為宮,就是在景仁宮內,也不是人人都知道弘曆的居所被熹妃叫做重華宮。


    就是因為這個口誤,玹玗才迴過神來,勉強扯出一個笑容。


    忽然,有點點冰涼飄落麵頰,抬頭望去,原來又下雪了。


    今年的雪好像特別多,不僅寒了天地,也寒了人心。


    望著手中那漸漸融去的晶瑩,隻有在這一刻,才能證明她還是有溫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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