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擠了一堆人,就在瓜爾佳氏快要跨進稍間時,就聽外麵有人詫異高聲。


    “喲,今兒還真是熱鬧。”李貴寶帶著福海,端著一碗剛熬好的湯藥從小廚房過來,故作不解的問道:“這不全是寧壽宮當差的人嗎,怎麽都擠在這來了?”


    這話透著一種很不客氣的語調,卻也是理所當然。這就是紫禁城中的等級劃分,跟著老主子遷往寧壽宮的奴才,是比他們這些奉承在當朝主子身邊的奴才更矮一截。而李貴寶又是禦藥房的副總管,宮中各奴才取藥治病都得通過他,所以姿態又更高些。


    穿過人群往裏麵去,見到瓜爾佳氏後,先是楞了一下,才跪下請安。


    “禦藥房的李副總管怎麽會在慎心齋?”瓜爾佳氏狐疑的看了一眼那碗藥,挑了挑眉說道:“沒想到宜太妃能請的動你親自照顧。”


    “和貴太妃娘娘誤會了。”李貴寶聲音平和地迴話道:“這是熹妃娘娘的交代,因為慎心齋人手不夠,伺候的人年紀尚小,怕有不妥當,所以才讓奴才照管宜太妃娘娘的湯藥。”


    瓜爾佳氏陰沉的眼神淩厲地掃了福海一眼,不安好心地說道:“既然奴才不好,那哀家就為宜太妃從新挑選幾個合適的,至於他們就打發去做雜役吧。”


    話音剛落,就聽稍間裏傳出霂颻的冷笑聲,瓜爾佳氏驀然一迴頭,眸光兇狠得似乎能濺出火花。


    “太妃娘娘醒了,福海快把藥端進去。”說著,李貴寶又轉頭望向玹玗,命令道:“玹玗,你還愣在那邊幹嘛,還不趕緊進去伺候。”


    “是,奴才遵命。”玹玗淺淺一笑,也感覺到抓著她的兩雙手鬆了力道,於是掙開了那兩個嬤嬤,往稍間跑去。


    瓜爾佳氏原本是要趁此打發了慎心齋的奴才,換上自己的人,不想被李貴寶一句閑話攪和了,氣不打一處來的她緩步走到霂颻身前,冷聲說道:“聽說宜太妃病了,不過哀家見你麵色平和,不像是生病的樣子。就是要傳太醫把脈,也應該先遣奴才來我跟前迴話,得到允許才可以帶太醫進來。難道是宜太妃年紀太大,把宮裏的規矩都忘了?”


    “宮規不外乎人情,當年你跟在仁壽太後身邊,她行事可是最懂得變通的,你怎麽沒學到半點?”霂颻側臥在涼榻上,微閉著雙眸,完全不把外麵的陣勢放在眼裏。“別人不知道這樣的規矩為何而定,先帝爺可是恩準你學習過六宮事物,你不會這麽看得起我吧。”


    後宮女眷宣召太醫診脈需得皇後恩準,是因為怕深宮寂寞、人心不淨,妃嬪會借機和太醫苟且,為防穢亂後宮才得有雙份記檔,內宮記下主子何時傳召,太醫院記下太醫們的出入時間,兩相對比以作驗證。


    瓜爾佳氏已被霂颻的態度氣得雙拳緊握,隻能義正言辭地說:“宮規是老祖宗定下來的,皇上既然讓我代為管理六宮,我就得保證六宮的幹淨。”


    “你用不著在我這裝腔作勢。”霂颻緩緩坐直身子,接過福海奉上的湯藥,也不急著喝,隻是輕輕撥弄著。“別以為你現在是貴太妃,就可以高我一等,這是當今皇上沒看清楚事實,才會給了你這個。我在後宮活了一輩子,什麽樣的東西沒見過。”


    “但眼下的事實,你就是被我踩在腳下。”瓜爾佳氏一旁的椅子上,咬牙切齒地說道:“當今皇上為什麽接你迴宮,難道你不清楚嗎?”


    “不清楚的人是你,難怪當年你不得先帝爺寵愛,皆是因為心不明、眼不亮。”霂颻的聲調不高不低,但這反唇相譏的話卻字字錐心。“你若想穩穩當當坐著貴太妃的位置,就少來擷芳殿找麻煩,不然你的下場怕是比我還慘些。”


    “你這話什麽意思?”瓜爾佳氏心中一悸,多少猜得到原因,卻還想問個清楚,探探霂颻到底知道多少。


    霂颻嘴角浮出淡淡的笑意,放下一口沒喝的藥碗,說道:“如果讓當今皇上知道,當年你靠攏仁壽太後,並暗中支持十四爺,還暗地裏製造了不少麻煩。如果有人把這些事散布出去,你覺得皇上會怎麽對待你?”


    “你無憑無據誰會信你。”瓜爾佳氏掃視了一下屋內,沒想到霂颻竟然當著這麽多奴才道破往事。


    “嗬、嗬,當年九龍奪嫡,仁壽太後見你封妃,才會拉攏你,這些事情豈能逃過我和惠太妃的眼睛,就是皇貴太妃也心中有數。”霂颻側身躺下,又命玹玗上前給她捶腿,才不疾不徐地說道:“幾年前死於天花的康德安可是你的親信,你把夏依指婚給他的時候,壽太後身邊的掌事宮女送了一柄竹絲玉如意給他作為賀禮,而如今那柄是在你弟弟家中。”


    瓜爾佳氏驚愕失色,連聲否認道:“你胡說什麽,我並不知道什麽如意,且我弟弟家中也沒有那樣的東西。”


    其實她弟弟家中真有那柄如意,還不止一柄,而是湊成了一對兒。當年她靠攏仁壽太後,就得了竹絲如意的賞賜,之後弟弟成親,便轉手打賞出去了。前幾年康德安為了討好她,正巧知道她弟弟得了雙生子,就把從穀兒那裏得來的另一柄如意也送到她弟弟的府中,喻意如意成雙的好兆頭。


    “有沒有,你在我麵前否認,是沒有意義的。”霂颻淡淡笑著,將身子側向另一邊,諷刺地說道:“那對如意是當年十四爺孝敬給仁壽太後的,一柄給了你,另一柄賞了身邊的掌事宮女穀兒,在仁壽太後的心裏你和奴才沒有什麽分別。”


    “你一個聞到棺材香的老東西,也敢來威脅我!”氣急敗壞地瓜爾佳氏猛然一拍桌子,順勢起身,一掌推翻高幾上的藥碗,惡毒地低聲說道:“我今日就交代內務府,斷了擷芳殿的一切供給,看你還可以能耐到幾時。”


    她的勃然大怒,讓一屋子的奴才都嚇傻了,眾人都斂容息氣。


    李貴寶做出懼怕的模樣,讓福海趕緊收拾了碎在地上藥碗,一副打算借機避出去的姿態。


    可是,今天慎心齋的這場戲,是你方唱罷、我登場,非要讓瓜爾佳氏惶惶不安、後悔不及,方肯罷休。


    此時年希堯以在門外,瑞喜手中還拿著藥房。


    李貴寶領著福海剛走出屋子,便高聲問道:“年大人的藥方開好了?”


    年希堯看了一眼碎裂的藥碗,點點頭說道:“剛才那副藥太妃娘娘若是不想喝,也沒什麽關係,你按照新方子去抓藥,在煎煮一碗。”


    聞聲,屋內的瓜爾佳氏心中納悶,怎麽年希堯也在慎心齋?他是雍正帝跟前的寵臣,敦肅皇貴妃的長兄,算起來也是皇親國戚。去年調迴京中兼任太醫院院使,今年又升任了內務府總管,是六宮都要巴結的人物。


    “老臣參見和貴太妃娘娘。”大臣對太妃是無需跪拜之禮的,年希堯隻是微微額首,就已經算是很禮敬了。


    因他進來,霂颻再次坐直身子,淡然說道:“剛才是哀家失手,才會打翻了藥碗,並非嫌棄年大人的藥。”


    玹玗暗歎霂颻的處事態度,這並非是在替瓜爾佳氏遮掩,而是在展現自己的氣量。


    “怎麽,宜太妃到底得了什麽病,要勞動年院使親自診治?”瓜爾佳氏心裏生出種種懷疑,隻礙於年希堯的身份,才不好直接質問。


    “鎮國將軍雖在應付邊關戰事,但依舊心念其祖母,日前給皇上的請安折中,還有問起宜太妃娘娘安好。”年希堯端著一副老先生的姿態,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慢慢地說道:“皇上為了讓鎮國將軍放心,所以親派老臣照顧宜太妃娘娘的身體。”


    年希堯說完,轉頭向霂颻叮囑了服藥事項,又對玹玗交代需忌口的食物,便說內務府有事要忙,先行告退了。


    雖然他隻是匆匆說了幾句話,卻讓情勢瞬間扭轉,外麵幾個老奴才也都開始紛紛議論。


    玹玗隱約聽到,那些奴才輕歎著低聲說:還是宜太妃好,看著地位不如和貴太妃,但子孫昌茂,如今邊關一有戰事,皇上為了穩定軍心,自然就會厚待宜太妃。這一點膝下無依的和貴太妃可就比不上了,雖然被寶親王尊為祖母,但畢竟沒有血緣關係……


    這些話多多少少也傳到了瓜爾佳氏的耳中,卻隻能緊緊捏著雙拳,“日子長著呢,我倒是要看看,你又多少的命能拿來耗。”


    “我何苦跟你耗呢。”霂颻深深一歎,是替瓜爾佳氏感到悲哀。“我已過古稀,來日不多是肯定的。你雖還是知天命之年,可心境和前程也已落入古稀之中。我能西去是解脫,不用在宮中繼續枯槁的生活,而你卻還要孤燈淒冷熬著,人死魂滅後真不知會否有人記得你。”


    聽著霂颻的歎言,玹玗也覺得瓜爾佳氏很可憐。


    霂颻確實年邁,迴宮後的日子也顯得慘淡,但和瓜爾佳氏比起來,她始終都是個贏家。她嫁給康熙帝時是年紀相當的一對璧人,康熙帝年輕時的英姿勃發,讓得寵的她享受了女人該有的幸福,所以此生她沒有多大遺憾。


    而瓜爾佳氏則不同,她幾乎小康熙帝三十歲,因為是滿軍上三旗貴族,所以起點比同屆的秀女都高些。但及笄之年的少女卻配了一個不惑之年的夫君,想著也是悲哀,且後宮妃嬪眾多,康熙帝也僅僅是玩個新鮮。十七歲時她被封為和嬪,不久便有了身孕,看起來是風頭無兩。可她身下的隻是個女兒,且沒多久就夭折了,還尋不著原因。此後,她被康熙帝整整忽略了十五年,若非被仁壽太後看重並有心抬舉,她此生怕會比康熙帝的端嬪董氏更淒涼。如今雖然尊為貴太妃,但沒有半點血脈相繼,寧壽宮縱然燈火華麗,卻也逃不過孤獨清冷。


    “你子孫隻是多,但是下場悲慘的也不在少數。”這是瓜爾佳氏唯一能用來攻擊的話題,誰都知道胤禟和子曄是霂颻心中最深的痛。


    “我是有個不爭氣的逆子,但幸好其他幾個還懂得報效君王,有能力替皇上分憂。”稍間隻剩夏明德和玹玗兩個奴才,霂颻也無需再給瓜爾佳氏留臉,冷聲說道:“而你,編造謠言離間先帝爺和良妃,雖然得逞了,卻讓自己的女兒承受了全部罪孽。孰不知我和惠太妃從來沒把你這種無腦的小人放在眼裏過,要耍貴太妃的威風就滾迴寧壽宮,你若在敢來擷芳殿找麻煩,我可就不知道會還以怎樣的顏色了。”


    玹玗驚歎霂颻的言語謹慎,縱然有再多怨恨,表麵上卻是太平知恩。


    瓜爾佳氏怒氣填胸,卻不敢發作,她所有的強勢都被碾碎,為了保住地位和家人,擷芳殿隻能成了她的禁地。


    而瓜爾佳氏帶著人憤憤離去後,年希堯卻又折返迴來。


    他給玹玗布置了功課,讓她迴房去練習針灸之術,又將霂颻請到後院,想問幾句私話。


    “今日留玹玗在跟前,聽了這麽多你數落和貴太妃的話,無疑是又給她招來一個敵人。”他不解霂颻的用意,最近玹玗已經得罪了太多人。


    “先帝爺的太妃、當朝的裕妃、還有弘曆那位芝夫人,玹玗都得罪了,這正是哀家有心安排的。”霂颻淡然深歎道:“隻要有弘曆在,這些人都不可能要了玹玗的命,卻會想盡辦法折磨她。宮中生活越艱辛,她才會時時刻刻想著要離開,才不會因迷茫而誤了一生。”


    聽到這樣的答案,知道一切都是霂颻的苦心,年希堯也就不再追問,因為他也擔心玹玗會被漸漸萌生的牽絆永困紫禁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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