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空庭花落滿,夕陽軒窗晚。


    燕語愁生,驚夢淚盈眼。


    箜篌思休弦斷,倚欄杆,孤夜長漫。


    柳影垂搖,飄零恩和怨。


    ……


    蒼天之上,後土之下,深沉暗夜,幾多情愁。


    紫禁城的華麗宮宇,上演過多少千古心殤,又埋葬了多少蒼涼。


    承乾宮中的綠柳蔭下,透著隱隱的幽暗燭光,為夜色中的冷清宮闕更添了幾分寂寥。


    彌漫在盛夏的寒涼是來自人心,連蟬都靜然無聲,上弦月夜被說不出口的沉沉死氣籠罩著。“承乾”二字有著深遠之意,若為人名,便有承繼皇業總領乾坤之喻;若為宮室之名,就成了對妃嬪的警示,要她們順承帝意,謹慎恭敬。


    這所宮院在明崇禎元年之前,原名為永寧宮,是崇禎皇帝的貴妃田秀英的住所。這位藝壓後宮群芳的貴妃,是個多才多藝文武雙全的奇女子,琴棋書畫無所不精,蹴鞠騎射無所不能,刺繡烹飪樣樣出眾,審美品位超凡脫俗。崇禎皇帝不但寵愛她,甚至將六宮之權也交到她手中,就連宮規儀製都仍由她添加修改。永寧宮是為了她才改名為承乾,意為能承乾坤恩露,代表了崇禎皇帝對她的深情厚愛。可是自從改名後,崇禎皇帝的後宮就再無安寧。田秀英才情非凡,卻不懂得迎合討好之術,常常與周皇後發生衝突。


    承乾之意,也是因此從獨寵,變成了警告。


    而後在承乾宮所居住過的,無論是順治帝的董鄂皇貴妃,還是康熙帝佟佳皇貴妃,哪一個不曾攪得後宮沸反盈天。


    也不知道是否在世上總有無數巧合,還是是受到不散冤魂的影響,曆史總是一次又一次上演著重複的故事。


    今夜,月下難眠,在柳蔭中輕歎的婦人,是雍正帝寧嬪武迎棠,漢軍鑲黃旗,康熙五十一年入藩邸為侍妾。


    當年因為幼女夭折,迎棠不惜和裕妃發生衝突,甚至得罪皇後烏拉那拉氏。雍正帝給她嬪位,多少是出於補償之心,可“寧”這個封號,配上這所宮院就別有深意了。


    明日就是五月節,前麵的景仁宮今天笑語喧嘩整日,毓媞雖然沒有親生孩子卻比她幸運,有弘曆做養子,還有這麽多兒媳婦,雖然沒有雍正帝的寵愛,可宮院卻從不冷清。


    夜寧靜,人心難靜,暑氣又太盛。


    可迎棠不喜歡在宮中用冰,心都是寒的,何苦再拿冰來應景呢?


    所以,柳蔭下設了竹桌椅和竹榻,心悶煩擾之時,她就來此處閑坐。


    尋來紙筆,筆下的詩句她已經寫過千百次:逐徑探幽涉景奇,攀蘿捫葛不知疲。迴溪宛轉湍流激,複嶺逶迤墮石危。倚仗瘦筇騰絕壁,憑依輕屧度嶔崎。留將薜荔除榛莽,指引遊蹤識路歧。


    望著分明的白紙黑字,迎棠露出了微微苦笑。


    這是康熙帝在四十二年南巡至山陽縣時,因為聽聞她父親官聲甚好,所以禦賜了扇詩。


    也就是這首扇詩,斷送了她原本可以幸福人生。


    山陽縣是個窮鄉僻壤,父親是漢官不在旗下,就是因為康熙帝的那次南巡,見她付清為官清廉深受百姓愛戴,就格外賜了旗籍。那一年迎棠才三歲,是家中的幼女,原本已有指腹為婚的夫家。可成了旗下人之後,注定要走上一條和姐姐們截然不同的道路,入宮選秀成了最深縈的噩夢。


    康熙四十九年,將笄之年的她嫁入了雍親王府為侍妾,從此開始了悲淒的一生。


    從雍親王府到紫禁城,她嚐盡了世間的虛情假意,如今她的心中隻有濃烈的怨恨。


    如果她的女兒沒有夭折,如果她還能生育,或許就不會被雍正帝冷漠對待。


    滅掉燭火,合衣躺在竹榻上,卻並無睡意。


    一抹深絳色身影翻牆而入,動作敏捷靈活,悄然無息地走進柳蔭,到竹榻旁停下腳步。


    “你來了?”迎棠淡淡一笑,並沒睜開雙眼,卻仍然知道夜訪者是何人。


    來人沉默的望著她,試圖從那毫無表情的容顏上探看出她的心緒,卻隻是感受到了縈繞蔭下的憂鬱。


    《古微書?禮緯?稽明征》載春秋時期:“庶人無墳,樹以楊柳。”


    意思是說窮人無墳,僅是葬在楊柳之下。所以民間總是流傳,柳樹屬陰易招引鬼怪兇,所以極少有人會將柳樹種植在庭院中。


    而承乾宮中的柳樹,明朝時就已經存在,如果它真能聚鬼,那此刻樹下究竟有多少冤魂和她同悲呢?


    “既然冒險進來,怎麽不說話?”緩緩坐起身,迎棠並不意外這人能出現在承乾宮。


    紫禁城內的禦前侍衛,行走於內宮向來無人阻擋,且他身手不凡,更是來去自如。


    他還是沒有出聲,隻是靜靜地凝視著她的雙眸,宮的歲月消磨掉以往的光輝,現在隻能看到黯淡淺愁。


    “宮中這幾天鬧騰得厲害,你們這些侍衛應該很忙才是。”迎棠抬眼深深看向他,輕笑著問道:“儲秀宮的事情是你做的吧?”


    她此生有一半悲哀是儲秀宮的那個人所造成,裕妃是為了在雍正帝麵前賣乖,才主動提出幫她照顧女兒,卻因無法忍受孩子的哭鬧,而將她的女兒活活悶死。


    當時皇後答應過要嚴懲裕妃,但知道裕妃有孕在身後,就把事情隱瞞下來。孩子出殯那天,她豁出性命大鬧過一場,可知道真相的雍正帝卻聽了皇後和裕妃的辯解,相信隻是一時過失,並非存心加害,就把事情敷衍過去了。


    她心裏有恨,卻沒有膽量去報複,因為她不能隻顧忌個人的喜怒,還要擔心全家的命運。


    而前幾天,裕妃被嚇得至今仍不可下床,看著裕妃半死不活的樣子,她心裏的怨氣總算是舒解了一些。


    來人還是沒有迴答,可那在暗夜中響起的輕歎,卻已經說明了一切。


    “景逸,你這又是何苦呢?”湛亮眸中的是盈盈淚光,迎棠將頭轉向一邊,幽幽地說道:“如果此事被人察覺,整個衛家都會受到牽連,不值得。”


    衛景逸,曾經是迎棠指腹為婚的夫婿,雖然武家被賜鑲黃旗,但他們還是青梅竹馬的長大。他之所以從軍,就是為了建立軍功,贏取八旗身份,能有機會與她匹配。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雖然他以戰功換來了漢軍正白旗籍,但一切都來的太晚了。


    景逸冷聲哼笑道:“我不怕,隻恨自己沒能早點為你出氣。”


    “你好不容易才當上禦前侍衛統領,別為了不相幹的人自毀前程。”去年他走通鄂爾泰的門路,才被舉薦到禦前,又憑著在額爾德尼昭對陣準噶爾所立下的戰功,而受雍正帝看重,破格提拔為正三品頭等侍衛。


    在這座紫禁城裏,不管是太監、宮女、還是侍衛,都是費盡心機尋著別人的錯處,然後踏著對方的屍體往上爬。景逸獲破格提升,讓多少滿軍旗和蒙軍旗的子弟眼紅妒忌,不少人都在暗地裏盯著他,想將他狠狠踩下去。


    “若不是為了你,我根本不稀罕這種前程。”他直言不諱,對她的眷戀從不掩飾。“我知道你這些年受了不少委屈,以後我會護著你的。”


    “你瘋了,我是皇帝的女人……”這話說得很虛假,隻因為她心中的那絲不舍,才會以退為進,想聽聽他的真心話。


    “那又如何。”景逸望著他,微微扯動唇角,語調不冷不熱,卻字字清晰地說道:“你對他有過感情嗎?”


    “你心裏難道不清楚嗎?”這是一個能讓迎棠欣喜若狂的答案,可她又故意冷淡的說道:“皇上對我疼愛有加,這承乾宮從來都是住寵妃的地方。”


    “我見過曹嬤嬤。”猛然一把將她拖進懷裏,他眼中隱隱燃著火花,相隔十六年的擁抱,一切都還是那麽熟悉。“在後宮被冷待了多久,為什麽又突然去禦前邀寵,難道不是做給我看的嗎?”


    半年前的遙遙一眼,他的眼中就透著一絲這樣的火花,但微弱得隻有她能察覺。好不容易盼到他離開軍營,能過些安穩日子,又豈能讓彼此的心魔將他毀掉。


    覬覦皇帝的後妃,乃是死罪。


    所以她才肯再去邀寵,隻是為了讓他看到,讓他徹底死心。


    因為不舍這份暖意,所以她沒有掙紮,但理智卻讓她冷聲說道:“放手,不然我可喊了。”


    “好啊,我不在乎。”他隻是淡淡一笑,將她抱得更緊。


    “你就不嫌棄此刻抱著的這具身軀肮髒嗎?”迎棠心中百感交集,害怕死灰複燃的情愫會令他們萬劫不複,所以用最殘忍的語言說道:“我身上的每一寸都被另一個男人毫無顧忌的觸碰過,還為他生育過孩子……”


    “我隻是嫉妒得發狂。”看著她,景逸說得毫不猶豫,甚至沒有半點遲疑,臉上雖有痛苦的神情,心中卻無半分動搖,雙臂緊緊的鎖著她的嬌軀。“當我知道你被指婚後,一度萬念俱灰,曾無數次想過死在沙場算了,可天不遂人願。”


    “嫁入雍親王府的那年,我已經十六歲了,為了等你,我一次又一次的詐病,拖著不入宮選秀,可先帝爺親自指婚,為了全家人,我就是想死都不行。”淚滑落臉頰,她的眸中再無任何光彩。


    “是我的無能害了你。”被禁錮了十六年的感情,如決堤江河般傾瀉而出,既然他迴來了,就不會再放手,盡管永遠都不可能得到她。“我是個無能又自私的男人,但絕不會讓你置身險地,可算我求你,別再去禦前邀寵了,我根本無法忍受,真怕自己會拉著你不顧一切的永墮地獄。”


    迎棠緊偎在他的懷中,伸手扶上他的麵容,動作及其輕柔,鄭重地說道:“我答應你,但是你也必須答應我,以後別再往後宮跑了,太危險。”


    緊緊抓住她的手,景逸感到心弦一震,覺得自己很卑鄙,卻又很幸運。


    “不用怕,皇上讓我暗查儲秀宮的事情,至少今夜是安全的。”他這才解釋了出現在此的原因。


    “還真是所托非人。”抬頭望著他,她嘴角勾起一抹嘲諷。


    夜的黑,足以掩蓋所有罪惡,影月朦朧下,就算是孽也變得極致美麗。


    景逸淺淺笑著,俯身輕輕地吻住她,被釋放的欲望像烈焰般,將彼此所有理智燃燒殆盡。


    這份遲來了十六年的感情讓迎棠無法抵抗,縱然知道會萬劫不複,卻連推拒的念頭也沒有,隻是靜靜的承受著一切。


    沉淪在他苦澀的親吻之中,柔荑貼在他的胸口,感受著那強烈的心跳,熱情如狂風暴雨般席卷而來,撕裂了困鎖心魂的囚牢,冰冷的情愫被他的炙熱重新喚醒。


    良久,景逸才依依不舍的放開,黑眸半斂的看著她,故意咬了濕潤的唇瓣一下,才輕聲說道:“放心,我不會亂來。”


    迎棠嬌喘著,將臉貼在他微汗的掌心,對她而言這樣就已足夠了。


    上弦月,依舊高懸,人心卻以沉淪。


    從此不再擔心魂歸何所,因為他們都明白,就算漂泊遊蕩也會兩相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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