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種節這日天氣極好。


    玹玗趴在桌上迷迷糊糊的沒睡多久,就聽到瑞喜和福海的嬉鬧聲,揉了揉惺忪的雙眼,推開窗一看,原來是為了冰碗分配在爭執。


    問過才知,今年天氣太熱,所以還未到五月節,宮裏已經放賞消暑涼飲,今晨他們兩人去外禦膳房取例菜,就順便領了冰碗迴來。


    霂颻作為主子,她那份自然精致費心些,是棗泥薯蕷糕製成,不僅能益氣養血,還能抗衰老。給奴才的則是:甜瓜果藕、杏仁豆腐、和鮮胡桃果脯的,三份都不同,福海護著玹玗,說要等她起身先挑選,瑞喜嘴饞忍不住想偷吃,這才爭鬧了起來。


    “我也沒什麽特別喜好,你們先挑自己愛吃的,隨便留下一份給我就好。”玹玗記得醫書上說,女子本就陽弱偏寒,所以這些冰鎮涼食最好少吃。“大清早的,你們也別急著吃這冰涼的東西,放一放等寒氣散了再吃,方不傷腸胃。”


    “這兩天是悶熱的難受,也不見下雨,人就像在蒸籠裏似的。”瑞喜都將竹床石枕設在簷下,又掛起了竹簾,打算今夜就睡在院中。


    “你們也不用爭,那三份都吃了吧。”霂颻走到樹蔭下坐著,倒是比房內還舒服些。“我年紀大了,不適合吃涼食,把我那份吊到井裏存著,晚點留給玹玗。”


    瑞喜樂嗬嗬的應了,又將放在一旁的托盤端到霂颻麵前,濕潤巾帕下蓋著兩種香花。


    “太妃娘娘,這茉莉花和素馨花是我們剛剛采的,不知您喜歡哪種?”瑞喜記得舊時在恆親王府,每到夏日霂颻就喜歡掛些香花在紗帳中,日落後晚風入室,帳內清香四溢,芬芳涼爽倒是讓人好睡。


    素馨花和茉莉花外形相似,但素馨的香味稍微濃鬱些,霂颻讓他們把兩種花都穿成串,茉莉花掛在自己帳中,素馨花就給了玹玗。


    “姑娘不是要去西華潭邊祭祀花神嗎?”福海剛才專門繞路去看了一下,西華門已經大開,那邊的花枝上已是繡帶飄搖。“我見景仁宮的銀杏姑姑正帶著人往那邊抬東西,今天赴宴的各府女眷都由西安門至團城,再坐船去瓊華島,宮裏的奴才雖然可以往西華潭去,但範圍隻能在西苑附近,不可越過團城。”


    “銀杏姑姑她們為什麽不從神武門去景山,從景山西門出去,坐船上瓊華島不是更方便嗎?”玹玗真是不懂熹妃的用意,銀杏帶著人從西華門至團城,那宮中奴才不是就有機會和宮外的人接觸。


    霂颻在一旁聽著,心中暗笑,毓媞真是有心思。


    “看來太妃娘娘是知道熹妃娘娘的用意?”瑞喜沒有錯過霂颻臉上那一閃而過的表情。


    “女眷入宮總會帶著伺候的隨從,當中免不了就會有宮中奴才的親屬,這就是變著方的賜給奴才們會見親人的恩典,雖然隻是匆匆一麵,但總夠時間傳遞家書,互贈物品。”霂颻淡淡地詳說,宮中奴才最苦的是心,要籠絡他們這是最好的方法。


    “這可是違反宮規的啊?”玹玗詫異的問。


    “小節而已,做主子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過去了,想得宮中奴才的心,在某些世上就不能太較真。”這都是霂颻多年在宮中生活,所累積下來的經驗,以前她也是這樣做的。


    “我明白了,宮裏雖是主子說了算,但要想成事總離不開奴才相助。”玹玗了然一笑,覺得毓媞此舉確實高明。“財物賞賜都是有限,隻有親情無限,哪怕隻是對眼一笑,對宮中孤苦的奴才而言都是莫大安慰。”


    “那前提也得是有親人可見。”月前福海收到消息,自己的表兄病死在黑龍江船廠,整個傅家隻剩下他,還是個斷了根再無香燈可繼的。


    他這一語說出,眾人頓時無言,瑞喜還有個外祖父可以掛念,玹玗還有母親能遙寄親情,隻有他已是一無所有,就連霂颻都不知該如何安慰。


    “剩下的那碗杏仁豆腐不如也存到井裏去,等午後最熱時再吊起來吃,這會兒不是讓我來煮茶吧。”玹玗靈機一動,硬生生的把話題拉迴冰碗上,取出今晨采集的夏露並一個竹盒,遞到霂颻麵前說道:“也不知何時,有人在小院擺放了幾盆正開著花的蕙蘭,今天清晨我見花朵上有滴晶瑩剔透的水珠,沾來嚐了,竟似蜜汁一般甜。我猜一定是好東西,所以也辣手摧花了一迴,整朵摘了下來,想著今日給你們沏茶喝。”


    霂颻聽了,都沒開盒子看,便笑道:“之前還說你讀書多,就是有沒見識過的東西,也應該在書中讀到過,怎麽連個蘭膏都不認識。”


    在《二如亭群芳譜》中有記載:“凡蘭皆有一滴露珠,在花蕊間,謂之蘭膏”。


    這是蘭花自己分泌的蜜汁,隻有那些長得壯,營養好的花才會分泌,也算是難得一見。


    “姑婆,我就是多讀了幾本書,也不敢和您比見識啊。”玹玗撒嬌笑道:“今日我把這書名記在心裏,迴頭得了機會一定找來看,隻是眼下還得求姑婆教我,這蘭膏配什麽茶最好,可別被我一時胡來給糟蹋了。”


    “若論最好那一定是配徐州雀舌,這茶名還是唐朝女皇武則天所取定,之後就一直是皇室貢品。”康熙朝時霂颻深受聖寵,這些東西對她而言隻是平常之物。“不過咱們慎心齋是沒有這樣的好茶,且那花蜜再過兩個時辰就會幹掉,到時候的味道就不好了。你去取鳳凰水仙少許,配兩三朵茉莉花,如此煮來倒也馨雅。”


    瑞喜拿過盒子,打開看了一看,內裏十幾朵蘭花上都有蜜露,這樣的新鮮事物他也沒見過,便拉著福海去找茶具,設柏木炭爐。霂颻又囑咐了,待茶煮好後,把蘭花至於茶海中,清茶直接倒在花上,再分配到杯中,這樣才不會破壞蘭膏的蜜味。


    突然有事要忙碌,再加上瑞喜嘮嘮叨叨著明天他們也出去尋花蜜,也就分散了福海的傷懷之情。


    喝過茶,大家都坐在樹下說笑,玹玗也不急著出去逛,之後又和瑞喜、福海一起打掃了屋子,然後伺候霂颻午睡,再去廚房準備了下午的茶點。


    直到未時過後,雁兒突然跑來慎心齋。原來是涴秀放她去玩,順便讓她帶話給玹玗,晚些時候會溜出來,和她們一起慶生。


    “我在宮裏也沒什麽朋友,和我一起被挑入景仁宮的人姐妹,都嫌棄我愚笨,又不識字,所以都不願意和我玩。”雁兒也是去年入宮的奴才,原名陸九妹,現在這個名字是涴秀改的,她家遠在南方,因為家中全是女兒所以環境很不好,入宮後因為自悲所以很少和人說話,但因禍得福,銀杏就是看重她話少才帶在自己身邊。“以前,熹妃娘娘都是挑伶俐的人伺候格格,可都沒超過三個月就被格格打發到辛者庫當苦差了,若非如此那端茶遞水的差事也輪不到我。”


    “這樣說來,涴秀格格對你算是不錯了。”雖然對雁兒的認識並不多,但去內務府娶衣服那日,見她一心幫著玹玗,所以留下了好印象。


    “涴秀格格是刀子嘴豆腐心,你隻要不在她跟前玩手段耍花樣,就是笨拙點,她也不會嫌棄你的。”不過聽雁兒講述身世,玹玗也覺得在景仁宮當差是難為她了。


    紫禁城裏的奴才確實分三六九等,凡是伺候太後、皇後、妃子、格格的宮女,通常都是老輩旗人,包衣三旗中漢姓奴才是挨不上邊的。


    “我也知道。”雁兒笑著點了點頭,可想起涴秀的花招,又忍不住歎道:“玹玗妹妹,格格好像挺喜歡你的,以後你多勸著點格格,她少闖禍,我們做奴才的日子才會好過些。”


    跟著涴秀這段時間,那本來就少得可憐的例銀,總因為雁兒伺候不周,而扣得七七八八,家裏還指望著她能存些錢,以後離宮歸鄉可以置房置地。


    “你剛才說自己姓陸?”見雁兒和他們差不多年紀,但思想單純可愛,瑞喜便盤算起來,“倒是和我們這邊的福海是本家,你若不嫌棄認了他做哥哥,以後在宮中也就有個照應,再者他又是自幼讀書,教你認字不是問題。”


    “這感情好啊!”玹玗明白瑞喜的用意,如今福海孤身一人,給他找個妹妹也好讓他心裏有個寄托。“咱們福海是出了名的財迷,例銀全都攢著呢,就算因為格格闖禍扣掉了你所有的例銀,隻有要福海這個哥哥,日後離宮嫁人的那份嫁妝就不用愁了。”


    她們兩人說的熱絡,可福海在一旁卻不吭聲,雁兒隻當他不願意,於是低著頭喃喃道:“我是從小就想有個哥哥,就是不知道福海公公會不會嫌棄我。”


    玹玗和瑞喜都轉頭看著福海,等他的迴應。


    半晌,福海才紅著臉望向雁兒,小聲問道:“有個太監哥哥,你不覺得丟臉嗎?”


    玹玗心中一怔,原來他還是在乎這個,又忍不住偷偷瞄了瞄瑞喜,福海是自願淨身都會自悲,那瑞喜心裏不是更難受。


    “不丟臉啊。”雁兒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不解的看著福海,問道:“為什麽會丟臉呢?”


    玹玗和瑞喜對視一眼,原來在雁兒心裏根本不知道什麽是太監,不過想想也是,一般的家庭都會守著禮教,是不會跟女兒講這些話題的。


    “既然都不嫌棄,那今天就認了才好。”玹玗忙撮合道:“雁兒姐姐可帶著什麽物件沒,拿出來和福海交換後,這兄妹的名分就定下了。”


    福海心裏清楚,玹玗和瑞喜鬧這麽一出,皆是因為他剛才一句傷懷話,這份情誼難得,他自然也就樂意接受。轉身迴房中尋出過年時霂颻賞賜的玉墜,這算是他身邊最好的物件,用來認親也能顯出誠意。


    “我就隻有這個。”接下了福海的玉墜,雁兒窘澀的取出一個舊荷包,“我入宮才半年多,格格也沒什麽打賞,這個是我娘親手做的,不知福海哥哥會不會嫌棄。”


    “不嫌棄,母親親手做的東西,才是這世上最無價的。”福海視若珍寶的接了過來,緊緊捏在手裏,心中有無限感慨,可惜他身邊沒能留下半件親人的物品。


    瑞喜早從小廚房尋來了青梅酒,準備讓兩人正是結拜,恰此時霂颻從房裏出來,雁兒不知慎心齋的情況,立刻拘謹了起來,又忙上前行禮。


    霂颻慈祥地笑道:“這滿院溫情,既是要結拜也該請哀家出來做個鑒證。”


    “太妃娘娘,奴才熬了些赤豆苡仁百合粥,想是這會兒也放涼了,太妃娘娘可要用些?”玹玗機靈,立刻換了口中的稱唿,行為舉止也不似平時那般隨便。


    霂颻笑著搖了搖頭,說道:“不用了,這裏有瑞喜和福海伺候著,你跟著雁兒去西華潭逛逛,祭祀花神吧。”


    雁兒這才知道擷芳殿的宜太妃是極和善之人,便謝了恩,拉著玹玗往外跑去。


    “太妃娘娘,姑娘之前得罪過裕妃,你單獨放她出去,就不怕她會遇上麻煩嗎?”見兩個姑娘走遠了,瑞喜才擔心的問。


    “我的時間不多了,有些事要讓她學著去承擔,試著去自己解決。”霂颻深深一歎,又說道:“你們都進來,趁著她出去玩,我有事情交代給你們。”


    聞言,瑞喜和福海都變得神色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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