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閃電劃破了幽暗的天幕,伴隨而來的是一陣陣排山倒海的春雷,整個冬日的沉悶終於得以宣泄,可今天的第一場春雨來得太遲,注定不會是個好年頭。


    天,有宣泄的時候,人亦有。


    霂颻帶著玹玗往天穹寶殿而去。


    這段日子梅林一隻鬧鬼,奴才們傳的繪聲繪色,都說入夜後就會有紅衣女鬼在林中唱昆曲,想必是皇考陳貴人心有不甘,才冤魂不散。


    據說之前劉貴人之前在此處清修了三日,明明是為了給胎兒祈福,可迴去後卻病了好幾天。而當時在此護衛劉貴人安全的禦前侍衛傳出,清明夜聽到有人唱『長生殿』,音聲幽幽怨怨,飄忽不定。有兩個膽大的過去查看,卻被嚇得不輕,說見到一個全身紅衣,七孔流血的女人在林中翻飛。


    雍正帝曾因錦雲之死下令要嚴懲在宮裏散布謠言的人,有的奴才害怕自然會消停一陣子,可紫禁城本來就是個充滿謊言的地方,有些是空虛的人將眼見之事著以顏色,用天馬行空的幻想來點綴枯燥乏味的生活,可更多的謠言卻是有心人的刻意安排,奴才們隻要有好處可拿,也就把宮規嚴懲都拋到了一邊。


    所謂:人為財死,鳥為食亡。


    太監們選擇淨身入宮多數是日子過不下去,為了養家戶口才自殘身體,可他們一年的例銀還不到十兩,如果不找些其他門路,怎麽夠養活一大家子,還有購置田產房屋。所以明知是重罪,他們也會已命相賭。


    而那些宮女,家裏有門路,入宮就為頭等宮女的,不過是熬上兩三年就尋到好前程,或是指婚給漢官為正妻,或是賜給宗室子弟為侍妾。而那些隻能做粗活的加下女子,還有如玹玗這樣的身份入宮的賤奴,她們的年例一兩銀子還不到,為了生活也隻能鋌而走險。


    其實那些沒有靠山的奴才,一腳踏入紫禁城,另一隻腳就已經在閻王殿了。


    在宮中當差,想明哲保身確實是個好心態,可也要局勢允許。


    很多受主子擺布的奴才,就像銀杏那樣,一次的勉為其難,就心魂永墜深淵。


    她們是害過人,雙手染血,可她們是壞人嗎?


    其實她們最大所求,不過是他日能完完整整的離開紫禁城,若能荷包豐厚點,下半生可安穩度過,那是更好。


    這就是奴才最卑微的謀算。


    可人啊!


    民間俗話說:平生不做虧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門。


    但宮裏的奴才有幾個是實誠的呢?


    謠言傷人,那些散布者也是知道的,就算雙手不染血,身後不見得沒有冤魂跟著。


    奴才們無知不智,且那奪人性命的事情,做主子從不會親自動手,當然是有奴才代勞。她們一方麵要承受著心中的壓力;又要擔心會不會事發,會不會被主子當成棄卒;更在害怕自己是不是知道的太多,是否會遭主子滅口。


    心力交瘁的這些奴才,神經永遠都緊繃著。


    所以,那些怪力亂神的言論,有時候散布者自己都會信以為真,暗藏心中的恐懼也不比聽的人小。


    所以在這雷雨交加的夜晚,更沒有人敢在天穹寶殿附近伺候,且這一帶荒涼偏僻,奴才們就是偷懶也不會有管事的察覺。


    內懸掛著玉帝、呂祖、太乙、天尊等畫像,霂颻就靜靜的站著、看著,不參拜不上香。


    “姑婆,雖然你是修佛之人,但奉上一株清香比較好。”玹玗不信鬼神,卻記得孔夫子的那句,敬鬼神而遠之,所以在這道家聖殿中才會有此提議。


    霂颻嘴角揚起一絲嘲諷的淺笑,“在這紫禁城中沒有真正的修佛之人。”


    “那些念經抄經者,攻心算計,哪一個不是雙手染血,在佛前應該隻是為了祈求心安。”言出,玹玗才覺得說出話,這不是等於把拜佛念經多年的霂颻也連帶諷刺進去了。


    “沒關係,我本來也就是這種人,確實有妃嬪死在我手上,奴才更不是少數。”看到玹玗臉上的尷尬神情,霂颻倒也不怕承認,畢竟她在後宮生活了一輩子,有些事既做得出,就擔得起。“如果真的相信神佛能讓人安心,那等於相信神佛有靈,可一個滿心算計,滿手血腥的人,神佛豈會佑之,在佛前隻會更難安心才對。”


    “那為什麽宮中還有那麽多主子拜佛?”這樣問或者是大不敬,但在霂颻麵前她無需顧忌。“當朝的熹妃娘娘不是也篤信佛教,卻聽說她害人無數。”


    “所以說,那都是表麵功夫做戲罷了。”霂颻直言解惑,一字一句說得清晰。“後宮中的女人,念經拜佛是做給那個男人看的,從來都是在演戲。”


    玹玗先是一愣,隨後明白了這其中之意。


    是啊,在這一片虛情假意的紅牆內,那些導人真善的神佛信仰怎麽會真的存在。


    殿外的雨勢越下越大,春雨在清洗大地,將冬日裏的所有陰霾全部帶走,雨後的天空是碧藍色的,大地也會一片生機


    可無論多少衝刷,都洗不去紫禁城的血腥,被帶走的隻有滿地殘紅。


    “姑婆,雨勢越發緊了,那人會來嗎?”玹玗心中有無數的疑問,好奇那會是個什麽人。


    是對方告訴霂颻今夜會有驟雨,宮裏難道還有懂得天象的主子,可為什麽要選在雨夜,為了安全避人耳目嗎,但來到這天穹寶殿無非是祈福,就算在青天白日也可以,不會有奴才懷疑,也不會生出無稽的謠言,傳到雍正帝耳中。


    除非那個人權勢滔天,可六宮中最尊貴的熹妃怎麽會和他們聯手,算計暗害皇帝?


    妃嬪的地位都是皇帝給的,太子之位沒有決定之前,哪有妃子會希望丈夫早亡。若是成為太後自然晚年安適,若僅僅是個太妃,失去了權勢,在宮裏的日子哪還會好過。熹妃一路艱辛走來,豈能不知道這個道理,除非暗中還有更大的陰謀。


    大膽猜著:父子都是排行第四,舊戲重演,也不是不可能。


    “她一定會來。”霂颻轉頭望向玹玗,臉上那柔和的笑意中有這一絲無奈和淒然。“姑婆年紀大了,不能照顧你一輩子。那個人有的是心機和手段,又是本朝的妃嬪,待我百年之後,你能利用的就隻有她。”


    沒錯,霂颻隻是讓玹玗利用對方,在這座紫禁城裏沒有真正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隻要利益驅使,就算深仇大恨都能暫時放到一邊。不過,隻是暫時的,永遠也不要奢求有人會真心待你,前一刻的情意,轉身就會化作奪命利刃。


    “神佛會保佑姑婆長命百歲的。”聽著這話,玹玗心中一酸,她知道自己已經把霂颻當成了至親。“姑婆,我說過會代替子曄姐姐好好孝順你的。你也知道我與寶親王、和親王交好,隻要除了那個人,不管是誰登上大位,我都有法子讓姑婆過上好日子的。”


    “傻孩子。”霂颻沉聲歎道:“以我這一身的罪孽而言,以算是長壽了,活夠了。”


    “可是,我隻有你一個親人……”淚水倏然滑落,不僅是對玹玗,在這深宮中一份親情對任何人而言都是彌足珍貴。


    “在你的心中還有情,這就是弱點。”霂颻神色瞬間變得嚴肅,警告道:“對待那些皇子,你隻能利用,切不可付出真心,尤其是那些有可能繼承大統的。”


    玹玗點了點頭,她懂,真的懂。


    九五至尊沒有真情,女人對他們而言都是玩意,新鮮喜歡的時候就來玩玩,卻很少專情。


    當然也有例外,就好像順治帝和董鄂妃,可兩人都沒有好結果。


    紫禁城中一直流傳著一個說法,董鄂妃是被孝莊太後逼死的,因為順治帝的專寵鬧得後宮沸反盈天。


    孝莊太後乃是來自科爾沁的博爾濟吉特氏,為順治帝選得皇後當然要是自家人,可順治帝卻因為對董鄂妃的寵愛,不禁廢了第一任皇後孟古青,還暗中策劃廢除第二任皇後。


    寵愛,是多少女人想從君王那得到的東西,可董鄂妃得到了順治帝專一的愛,卻將自己變成了後宮中的公敵,最終落為宮闈鬥爭的犧牲品。


    而順治帝,輸了這場爭鬥,也再無辦法擺脫孝莊太後控製,唯一的解語花也香消玉殞。


    隻有選擇青燈古佛,用最消極的方法,做最無奈的抗衡。


    可這個做法,卻將自己的兒子推下了深淵,康熙帝妃嬪眾多,但在孝莊太皇太後的教育小,他對所有的妃嬪都隻有寵,不再有愛。


    康熙帝的仁孝皇後赫舍裏氏,不過是孝莊太皇太後為了遏製鼇拜,籠絡索尼父子的工具。


    玹玗記得,霂颻在提到赫舍裏氏的時候,眼中有無限的惋惜。所以她曾胡亂揣測過,是不是康熙帝對皇後的深情,再次牽動了孝莊太皇太後那個根敏銳的神經。要一個人死在產床上,並不難,可說是輕而易舉。


    “既然你敬鬼神,那就在這殿中,對著各路仙人發誓,以你額娘的性命安危起誓。今生今世都不會愛上皇族男子,永遠不會成為帝王妃平,若有機會,一定離開紫禁城,隱世度日。”霂颻不是心狠,而是不想歡玹玗落得和她一樣,風光過,得寵過,但之後的心酸又有幾人懂得。老天爺很是公平,就是大富大貴降臨,那也得有承受的能力。


    “一定要嗎?”為什麽她不想啟這個誓,明明離開皇宮是夢寐以求的事。


    “如果你還想為你阿瑪報仇,就照做。”望著玹玗閃爍不定的眼神,霂颻隻是冷聲命令。可轉身又在心中歎道:穀兒啊,你還沒有把這個女兒教好,我看得出在她心裏情根為除,所以不適合成為宮中的女人……我已經沒有時間再去改教她,所以隻能讓她立下毒誓,我想你不會怪我的。


    屈膝跪下,玹玗還是照做了,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民女玹玗跪於天尊之前,以額娘的性命安危發誓,此生絕不入皇家門。如違此誓,額娘……不得善終,民女三生三世孽海沉浮,難覓真情……”


    “這就對了,別以為為嬪為妃是飛上枝頭,其實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說這話的女人不是霂颻,此刻她撐著傘,站在殿門外。


    猛然迴頭,見來人緩緩的將傘放下,玹玗驚訝地望著對方,那不是熹妃。


    這人是誰?


    她迴想著立春之日所見過的妃嬪,這人並不在其中。


    既然是當朝的妃子,那就隻有三個。


    既然這個人她以前沒見過,那就隻有一個可能,鍾粹宮的齊妃李氏。


    但她真的是個手段,有心機的人嗎?


    如果是,為什麽她落到今天的下場,為什麽能醫不自醫,卻要和霂颻聯手?


    報仇,瞬間玹玗明白了,眼前又是一個被仇恨縈心的母親。


    雍正帝的鐵腕到底為他在暗中樹立了多少敵人,他又能躲得過幾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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