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藥房後麵的空地上,玹玗和涴秀也沒怎麽跑動,可兩隻銀白風箏竟像是有靈性一般,不多會兒就已冉冉升空,竹笛之聲琤琤甚是嘹亮。


    緩緩放風箏高飛,誰都舍不得剪斷那條線,仿佛這就是和父母之間的牽連。直到篗空線盡風箏倏然飛去,她們才驚訝的發現這又是弘晝的心思,線尾處根本就沒有固定在篗子上。


    涴秀的父母死於地震,她和家仆僥幸逃生,父母卻被泥石掩埋,連遺體都未能尋迴。還好蒙古人崇尚自然,又有深埋不設塚不立碑的下葬習俗,且當時被掩埋與泥石下的還有他們的馬匹與行李,勉強能算是殉葬品。雖然有些遺憾,但她相信父母的魂魄已經歸返長生天帝身邊。


    而玹玗的心境就多了一份憂傷,父親是被斬,若身首異處就難以輪迴,也不知道有沒有人能為他收殮,會不會替他縫接頭顱,有沒有讓他入土為安。


    父親為國征戰一身傷痕,最終卻被判謀逆。


    若蒼天可憐她,隻求那風箏能飛到父親墳上,替她祭之。


    望著風箏躍過紫禁城的重重紅牆,隨風越來越遠,也不知會停在何方。


    京郊雲夢山,陰森的樹林深處。


    一對母女艱難前行,山裏薄霧彌漫,涼風颼颼。


    清冷墳頭,已被掩在亂草之下。


    用隨身所帶的鐮刀稍作清理,墓碑才漸漸露出來,但上麵沒刻半個字,因為葬在此地的人是意圖犯上謀逆的罪臣,就是在深山中也賭不起萬一。


    “玥兒,你別去碰那些草,傷了手可怎麽繡花。”妘娘一邊整理墳前,一邊提醒女兒。


    當初穀兒留下了很大一筆錢給她們母女,卻被她全部以玹玗的名字存進了銀號,隻動用其中一部分在城南盤下了一間繡莊,生活能自給自足。


    穀兒馭下向來寬厚仁慈,大禍臨頭前,第一時間就遣散了府中奴仆,免他們遭受牽連,且都賞了銀子,讓他們得以謀生。


    眾人都因感念恩德,留在京城的舊奴在亂葬崗尋了好幾日,才找迴郭絡羅?海殷的屍首,悄悄收斂後運出京城,葬在此處。


    “看,我就說妘娘母女早來了。”郭絡羅府舊時的管家駱均,帶著全家來此祭拜,在他身後還跟這幾個府中舊時的家丁,他們都是在山腳下不期而遇。


    見留在京中的舊人都來了,妘娘一時感觸的落淚,都說世態炎涼,人情淡漠,偏是要在轟轟烈烈的繁華落盡後,才能看到真正的人心。


    “妘姨,咱們都住南城,你們兩母女也不叫上我。”小廝何六三兩步跑上前,將手中的一包白糖糕遞給熙玥,這是今早特地買的。“這山路不好走,要是遇到個閃失可怎麽好。”


    說完,有連忙啐嘴,講了句大吉大利。


    “這除草的事還是交給我們幾個來做,你一個婦道人家哪是幹粗重活的。”小廝黃三也忙上前,奪過妘娘手中的鐮刀,和幾個人清理起來。


    “清晨天還未亮時,我們就帶著各種祭品出門,要不是上山路太難走,我們早祭拜完,都該迴去了。”熙玥口無遮攔地擠兌何六道:“娘說今天絕對不能讓墳頭冷清,小六叔最懶了,清早哪裏起得來。”


    “你們都是在京城有家的,我想著清明節也該是去自家的墳上掃墓,就沒敢去叫你們。”妘娘抹掉眼淚,暗示女兒別亂講話,又破涕為笑地說道:“哪知大夥都是念舊的人。”


    “隻要老夫還有一口氣,就不會讓這墳頭冷冷清清的。”駱均誓言般的說。其兒子也表示,隻要還在京城,一定年年來祭拜。


    “我和妹妹的命都是夫人救迴來的,不知恩圖報能行嗎。”何六不由得歎了口氣,搖了搖頭道:“可老天爺也太不公平了,好人怎麽能沒好報呢。”


    何六全家是逃荒到京城的,一路上父母和哥哥們都死了,就剩下他和七妹,他為了重病的妹妹隻能四處乞討,他在隆福寺外被其他乞丐追打,可巧被穀兒遇見,不僅救了他,又給他妹妹請醫治病,並收留他們兄妹在府中當差。前年還幫他妹妹尋了好婆家,送了嫁妝,風風光光的嫁出去了。


    大家七嘴八舌的說起來,無不是念著穀兒舊時的好,也都為郭絡羅家的遭遇而歎氣。


    “老爺啊,你若在天有靈一定要保佑格格在宮裏平安,夫人在伊犁的日子好過些。”駱均是郭絡羅家的家生奴才,雖然稱唿上是用敬語,但他是看著海殷和穀兒長大的,心中早把他們當成自己的孩子,如今白發人祭黑發人,怎能不傷心呢。


    “駱爺別擔心,我打算過幾天就啟程往伊犁去,看看能不能打探到夫人的消息,說不定還能有所照應。”何六的妹妹已經出嫁,他無牽無掛的去哪都一樣。“隻是咱們現在都沒門路,不知道格格在宮中是什麽情況。”


    “這個嘛……”妘娘遲疑了片刻,才說道:“我盤下的那間繡莊,原來的老板好像挺有背景,留給我的老客都是達官貴人,或者再過兩三年我和他們生意往來多了,關係好了,能有法子打聽一下玗兒的情況。”


    以前她覺得穀兒對玹玗太過嚴苛,小小年紀就要被逼著學習那麽多宮中規矩,現在反是要暗暗慶幸,還好有所準備,不然深宮的日子怎麽熬得下去。


    轉過身望著自己的女兒,又是一聲微不可聞地經歎。


    以穀兒的為人,當年在宮裏應該也留下了不少人情,隻是不知道紅牆裏的那些人,會不會像他們這般念舊。


    妘娘是漢人,不知道紫禁城裏是什麽樣的世界,隻能在穀兒依稀的言語中猜測著紅牆之內的波譎雲詭,所以更擔心作為奴才的玹玗,要如何在妃嬪們的勾心鬥角中安生立命,又要如何躲過那些謀算和暗箭。


    穀兒總是告誡玹玗,在紅牆之內可以有善心,也可以有真情,但都要細細衡量過是否會對自己有害。在宮中交朋友切忌真心以待,因為人心最難猜測,越是相信,越是親密的人,往往會在關鍵時刻將你推入萬劫不複。也永遠不要自作聰明,在主子的眼裏,奴才不過是一件工具,你永遠都不知道,何時會被主子捧上雲端,更無法預測會因何事被打下深淵。


    紫禁城內是個永無止盡的戰場,即使抽身出來,也不能真正擺脫縈繞在身的戾氣。


    世人長歎,人算不如天算。


    但天何嚐算過,真正算計的都是人,隻是看誰的心思更深,誰的耐性更長。


    紫禁城裏的人心比天意更複雜難測,那個用盡手段才登上太和殿寶座的人,他的心思之深,耐性之長,更是無法估量。


    俗話說,福禍兩相依。


    天欲禍人,必先以微福驕之;天欲福人,必先以微禍儆之。


    人若有所求,必遭天作弄。


    穀兒,一個小小的包衣奴才,在紫禁城中用深沉的心計和手段,爭迴了家族的榮耀與自己的前程,卻僅是曇花一現。


    是該歎一句:天意弄人,非人力可挽迴。


    可那真正弄人的天並不在頭頂,而是在那金鑾寶座上,也不過是個人而已。


    穀兒離宮十年,卻依然無法置身事外,還得耗盡全部的心力和天鬥。


    十年的布局輸給了十年的隱忍。


    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贏了,因為對所有人而言他就是天。


    但事情永遠是雙麵的,所有人又何嚐不是他的天,他在算計別人的時候,也在遭人算計。


    陰暗的地道一直通向景山集祥閣下,這還是當年明成祖朱棣修建紫禁城時,專門為自己留下的後路。


    身著石青色緞平折枝菊花紋袍,神色冷然的女人一踏進地道盡頭的密室內,早已等候在此的小道士立刻跪下。


    “小道參見齊妃娘娘,娘娘萬福金安。”


    雍正帝怕是到死都想不到,他的齊妃,李曼君的家譜中,記載著一個名字——“李東陽”,明朝赫赫有名的內閣首輔大臣。


    紫禁城下麵的這些地道,幾百年間從來沒有被使用過,地圖隻秘傳曆代君主。


    曼君手中的那份地圖,就是李東陽任太子太師的時候偷偷複製的。


    因為在明朝滅亡時,崇禎皇帝懊悔當初不聽皇後周玉鳳勸解,遂將地圖交給周玉鳳,希望她能帶著三位皇子逃出京城。可周玉鳳卻是將皇子托付給了三名太監,讓他們從地道逃離,自己則在坤寧宮自縊殉國。


    所以她不能確定,還有沒有其他人也知道這地道。


    而李家的秘密還不止這些,她的祖父是個倒插門,除了“趙慈彤”這個名字外,族譜中外無其他記載。


    崇禎皇帝的第四子名叫朱慈照,若將她祖父的名字顛倒看,確實有些古怪。


    朱慈照逃離京城後,就不知所蹤,清廷雖追查多年卻隻是徒勞。


    曼君會懷疑祖父的身世,是因為康熙十七年時,崇禎皇帝的第五子朱慈煥被捕,遭到淩遲處死。祖父聽聞此事後,一連數日閉門不出,不多久便病逝了。在他咽氣之前,手中還緊緊握著一塊雕龍玉佩,又留有遺言,說死後不修墳、不立碑,但一定要葬在昌平的天壽山。


    眾所周知,天壽山可是明朝曆代皇帝的陵寢所在。


    滿人入關後的這些年,對明朝的皇親貴胄多番絞殺,若猜想屬實,那她們全家的都是活在刀口上。


    不過,南唐五代時,李家祖先身為皇族都能巧妙避世,自然也有辦法掩蓋明朝的舊事。


    曼君憑著對紫禁城的了解,這三年來她暗中派人清理了數條與鍾粹宮相通的密道。


    “還記得你父親是怎麽死的嗎?”當然,她派人散布出去的話,不可能和事實相同,且雍正朝的事情,孰真孰假誰能知道。


    “血海冤仇,銘心刻骨。”小道士咬牙切齒地迴答。


    曼君眼眸微斂,唇邊勾起一絲冷絕弧度,若有深意地問道:“那想做些什麽嗎?”


    “求齊妃娘娘成全。”小道士重重地磕了個頭。


    “本宮就是有心,也得看你有沒有那個能力。”曼君臉上的冷笑變得明顯,幽深的眼眸正視著他。


    小道士趕緊從懷中取出一個精致的木盒,開啟的瞬間便有一股沁人心脾的香味溢出,盒中三顆金燦燦的丹藥既漂亮又神秘。


    “請娘娘過目。”將藥丸高舉過頭頂,他的臉上揚著邪魅的笑意。


    淡然地看了一眼,她的笑容沒有改變,隻是更冷了幾分,“圓明園正在修建迎仙台,離竣工隻剩三個月,但觀主的人選仍然未定。”


    小道士明白這話中的意思,開口請求道:“求娘娘助小道一臂之力。”


    “你先隨眾人返迴白雲觀,一切本宮自會安排。”曼君心思翻騰的垂下眼簾,淡淡地命他退去,靜然中自有威嚴。


    登上集祥閣,望著景山的那一抹血色殘陽,曼君淺淺一笑,或許她真的有一絲血脈是來自那顆古槐下的亡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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