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驚羽和林世卿不在的前兩日,周楚營地俱是風平浪靜,楚軍隻對外宣稱陳將軍殉國,聖上一時傷痛,龍體染恙,暫不宣召,不動兵,修養幾日再做計量。


    越衡郡前幾戰無果,周楚各有損傷,軍中早已沒有了伐齊之初月餘時間攻城略地的樂觀,尤其是在軍中人緣極好的陳墨陽死後,更是引得諸多大小將士情緒低落。


    眾將大多知曉今上與陳將軍的兄弟情誼,心道陛下念情重義,不疑有他,便也趁著這段時間各自整飭修養,便是鎮南候曾胥幾個火氣旺盛的部下也都各自約束自己所屬,沒有折騰出什麽幺蛾子。


    可正當安銘與劉經桓等人稍稍鬆了一口氣時,到了前線的齊主高遠晨卻不甘寂寞的開始鬧事了——


    孟、林離營的第三日晚,齊軍借著南衡山脈和層雲蔽月的地利天時,自越衡郡東悄悄出城,馬蹄上包裹棉布,緩步而行,打了毫無準備的楚軍一個措手不及,許多人都是在睡夢中被驚醒的,恨不得還沒提上褲子披上甲,就拎著兵器跟齊軍戰到一處。


    齊軍隻帶了一支輕騎,前後也沒多少人,撩閑似的,咬一口就走,也不跟周軍真打——帶來的一部分在還距楚軍營地有一段距離的地方掩藏著,不大見得著人,隻嗖嗖放火箭,而另一部分殺進楚軍營地裏的也就是溜達一圈。


    放火的意思明明白白,殺人卻像是順手的,一點也不強求,大半夜給幾個不明所以、剛從被窩裏爬起來的將軍嚇出一後背冷汗之後,那隊一路上吆五喝六的齊軍輕騎便心滿意足的撒開丫子撤了。


    這一番鬧的事情本來不大,可這卻把尤烈等幾個暴脾氣的校尉將軍給氣了個夠嗆,見齊軍慫了要跑,披掛上馬就要追,所幸被身邊幾個副將參將給強攔住了,這才算是十分不情願的給了一眾勸著“窮寇莫追”的將領們一個小小的麵子。


    而這也還沒完,齊軍偷襲的火剛滅了個七七八八,新的值守巡營安排剛發下去,尤烈等一眾膀大腰圓的惹事派就鬧到了陛下營帳前,吵嚷著要麵聖。


    以往孟驚羽見到這些曾胥底下的人都腦袋疼,更別提劉經桓或者安銘這幾位了,他們眼見著再攔怕就要讓人起疑,不得已便隻得放了進來。


    在場知道眼前這位“陛下”根本就不是陛下本人的幾位將領,不用猜都知道這幾位惹事的不過是不忿於昨夜齊軍摸了他們的老虎須子還順溜跑了,心裏不舒服,於是也來盡忠職守的給陛下心裏添塊磚。


    不過劉經桓他們幾位這時候也沒心情管目下來勢洶洶的這群人,究竟是想往陛下心裏添塊磚還是砌堵牆,他們隻盼著紈素這冷顏冷臉的裹麵餑餑別露餡,或者是尤烈領著的這群粗枝大葉眼大露神,口水噴得爽了,差不多點趕緊打道迴府就行了。


    前一晚後背上的冷汗還沒下幹淨的幾位,這會兒又冒了出來一批新的,一時間簡直是心力交瘁,可也沒別的辦法,隻能求神拜佛的祈禱,那兩位關鍵的祖宗可趕快安全迴來吧。


    還好,尤烈等人不負眾望,果真沒能看出來眼前這位明顯不願意搭攏他們的“陛下”根本就是個冒牌貨,畢竟陛下之前也不怎麽願意搭攏他們,他們隻道陛下這小子一身龍骨不夠壯實,病病歪歪的還沒好利索,說道說道也就離開了。


    劉經桓等人送走這群瘟神,總算可以擦一擦滿頭滿臉的汗,放心出口氣了——要是這群人發現陛下這裏出了問題,以他們在原南境軍的號召力,劉經桓或者安銘這些天上掉下來的臨時頭頭根本不可能鎮得住場子,很有可能這事轉頭就得被鎮南候曾胥知道,那時候的局麵才是真正的不可收拾。


    還好,這些都沒發生。


    不過,他們也算是吸取了教訓,說什麽也不敢再讓尤烈這群人鬧第二次了,一時之間楚軍營地內外往來的都是成群結隊的巡營將士,白日黑夜嚴防死守,就怕齊軍再來這麽一次再給尤烈他們鬧騰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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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與此同時,周軍營地,中軍大帳。


    “關於幾日前的計劃,‘侯爺’是不是記差了點什麽事?”上首主座,許君皓一邊斟酒淺酌一邊輕笑,“還是說,‘侯爺’覺得自己的位置不夠穩,覺得我的位置穩,才沒按照計劃來啊?”


    “不敢,”“汝陽侯爺”俯身站在營帳中央,似乎根本沒聽出來許君皓話中誅心之意一般,恭敬答道,“那時隻有屬下一人,門主在旁看著屬下,屬下不敢貿然行動,怕耽誤了主人與護法的大計便不好了。更何況,那時若屬下出手,豈非相當於自曝身份?況且,護法大人自有上天庇佑,而今一切順利,便不要追究這些細枝末節了吧。”


    “有意思,”許君皓搖晃著酒盞,笑出聲來,“真有意思……什麽話該說,什麽話不該說;什麽事該做,什麽事不該做……怎麽?‘侯爺’這是換了張臉,就連自己原本是誰都不知道了?”


    “汝陽侯爺”聞言後不慌不忙的道:“護法大人玩笑了,屬下給主人辦事,如今不過借著老東西的這張臉活動而已,怎敢忘記自己是誰?”


    他頓了一頓,繼續笑道:“倒是護法大人,今日一身白衣倒是容易讓人誤認成是別的什麽人。”


    許君皓漫不經心地道:“誤認成是別的什麽人……什麽人?‘侯爺’倒是說說。”


    “汝陽侯爺”但笑不語。


    許君皓見他沒迴答,臉上也無慍色:“說起誤認,‘侯爺’……”


    一整塊燒炙好的牛肉擺在桌案上,牛肉筋骨未剔,上麵插著一柄精致的小刀,許君皓削下一片放進嘴裏,嚼了嚼又割下了一片,放在腳下踩了踩,指尖捏住一角,提在眼前,他前後端詳著那片牛肉,像是不小心提起一般,繼續說道:“‘侯爺’原來是叫三兒是吧,好像還沒來得及取大名——是了,我還記得,是街上撿來的,入門不久就養到了汝陽侯府裏,唔……汝陽侯府的一個什麽來著?”


    “哦——”許君皓握在手上的小刀猛地一下插進了木幾,恍然大悟一般繼續說道,“想起來了,服侍老侯爺的!唉,老侯爺上了年紀身體不好,三兒可給老侯爺倒過夜壺,收拾過屎尿?嘖嘖,這些年給我師父……不是,給你主人,給你主人辦事,辛苦了,我這做人徒弟的,手邊沒什麽好表達的東西,就借花獻佛吧。”


    說著,許君皓將指尖捏著的那一片沾滿灰塵泥土的肉片扔到了“汝陽侯爺”腳下不遠處:“我聽說老侯爺家風清廉,為人也勤儉,你這當家仆的應該沒怎麽好好吃過肉吧——喏,別看我,看地上,在地上呢!吃啊,別客氣。”


    “汝陽侯爺”垂下頭看向那片已經看不出本來麵目的牛肉,身上沒有動作,隻緩緩將手挪到了身側的劍柄上,可剛拔出半寸,便被動作更快的許君皓一把按下,許君皓竟像是早有預料一般,提前幾息便翻身越過主座案幾,拔出插在其上的小銀刀,反手一劃——


    “汝陽侯爺”雙目幾乎快凸出眼眶,然而喉管已被割破,再發不出什麽音節了,許君皓隻能通過他的口型勉強分辨出來,他說的應該是“主……人,會……”


    口型終止在“會”字。


    “……還是弄到衣服上了,”許君皓冷冷瞥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屍體,又看到了衣袖上的幾星血點,厭惡的哼了一聲,“真髒。”


    他在營帳內看了一圈,將那柄小銀刀在“汝陽侯爺”身上抹了抹,見沒有血跡後,劃開了營帳中不起眼的一個小角,吹了一聲口哨,召來了一隻丹頂白鴿——那鴿子通體雪白,除去頭頂一點丹紅,渾身沒有一絲雜亂毛色,身小而貌壯,被許君皓抓到手裏後還親昵的蹭了蹭他的手,咕咕叫了兩聲。


    他牽起嘴角自言自語道:“真是乖畜生。”


    許君皓溫柔的摸了摸那隻丹頂白鴿的背,旋即另一隻手銀刀一閃,插進了鴿腹,那鴿子甚至沒有來得及撲騰掙紮,便再沒了氣。


    而許君皓見到手上又沾了血,眉毛微不可查的一皺,在笑容消失之前,將鴿屍扔到了“汝陽侯爺”旁邊。


    隨即,他自衣擺處撕下一塊白布,抹去了手上和臉上的血漬,又將這塊白布塞到了“汝陽侯爺”的手中,團起了他的手握住。繼而,他迴身點起燭台,又用燭台燃了四下幾處,最後取下搭在案上的暗色鬥篷重新披好,戴上帽子,打開折扇掩上口鼻,一番動作停當後,他又打理了一下自己的儀容,迴頭看一眼,似乎覺得一切都妥當了,才從營帳中不疾不徐地走了出去。


    遠遠守著的幾名親衛見他出來紛紛跪下大禮,許君皓“嗯”了一聲,壓低聲音吩咐道:“老侯爺身體不適,歇午覺了,如無軍情要事,不得放人攪擾。”


    幾名親兵異口同聲應道:“是,相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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