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之上流光溢彩,各色布置的精巧畫舫自水上緩行而過,船頭船尾舫上舫下皆有美貌伶人或彈或唱,俊男美女不知凡幾。


    除了碼頭的位置,洛水兩岸擠滿了來看熱鬧的男女老少,人流如織的熱鬧極了。


    畫舫自洛水中央而過,兩岸的人大都隻能瞧個熱鬧,稍有些眼神不好便隻能看到個模糊的光影兒,真正好的位置都在水上——除了洛水中央用作表演的畫舫外,還有一些旁的畫舫零星的浮在河心兩側。這些畫舫有兩層高的,也有三層高的,站在上麵再往洛水中央那些表演的畫舫上瞧,便能輕而易舉的瞧清楚那些伶人們的衣飾長相。


    陳墨陽這人雖然嘴貧了點,但是能被孟驚羽提拔上來自不會是什麽尋常角色,早就按照之前孟驚羽吩咐下去的,定了一艘兩層高也不怎麽引人注目的觀賞畫舫,除了在家修養的王老先生、保護老先生安全的沈寄寒以及跟紅線作鬥爭去了的孟林二人,其他幾人早已按時按點的全都集中在這舫上了。


    孟驚羽和林世卿二人來到舫上的時候,大半的表演畫舫已經過去,此前在陳墨陽的帶領下,眾人酒喝了不少,瞧的也有些累,索性就分散開來,想說悄悄話的就說悄悄話,想聊天的就聊天,想睡覺的就睡覺。


    隻是孟驚羽一到,除了醉成一團爛泥的安銘,眾人免不了又齊刷刷的撐著半醉不醒的腦子給孟驚羽道個安再去各幹各的。


    孟驚羽和林世卿這倆人一個比一個能裝,眾人之中除了極為了解二人的陳墨陽、月汐和封子恪還算能稍稍瞧出來一點端倪以外,其餘幾人中沒有一個能看出來他們與平常有什麽不同的。


    王季同自從不知道什麽時候和月汐看對眼了以後,但凡是見到林世卿便必定是麵紅耳赤抓耳撓腮的半天吭不出來一聲,活像是剛進門的小媳婦見到了婆家人。


    不過林世卿看了他這一副訥訥不成言的模樣,卻有些動了心思想要將月汐許出去——他自己這輩子沒帶著人做過多少人事,也沒有多少年好活了,但總不能讓身邊的人一同陪葬,何況月汐是個多好的姑娘他心裏實在是不能再清楚了。


    如此便更樂得留出時間讓他們二人多多相處培養感情。


    陳墨陽見孟驚羽剛上船沒多久,便賊眉鼠眼的將孟驚羽拽到船頭放風,一看就不像是要說什麽好話。


    現在的林世卿對於孟驚羽和陳墨陽這兩個毒瘤本來就是避之唯恐不及,眼見著這倆瘤自動自覺地沒到他們這裏攪和,林世卿不帶猶豫的便湊到了封子恪、韓昱等一幹光棍裏,跑到船尾一邊喝酒一邊賞花。


    行伍中人說起話來大多葷素不忌,雖然因為封子恪這個例外在旁邊,但是他那一臉十分親和的笑意,幾人說著也不見他開口煞風景,三兩碗忘憂下肚,原本還有些生疏顧忌著臉麵的幾人,頓時就放浪形骸了起來。


    林世卿來的時候幾人酒已過了三巡,除了封子恪因為一直擔心著他還喝得有尺有度的留了一線清明,其他人早就桌上幾個桌下幾個,稱兄道弟的抱作一團了。


    韓昱平時看著彬彬有禮,但其實手下盡是些狠人,治兵督眾,禦下極嚴,對己如此,對敵更不手軟,實實在在的稱得上是一方殺將。


    韓昱一手抱著酒壇,一手拍著桌子,提拎著一嘴大舌頭:“相、相爺,你這來得晚,不、不給麵子,喝!不對……罰,罰!”


    林世卿抱起酒壇子,趁著烈酒入喉的刺激將心裏那些烏七八糟的想法暫時性的排到了一邊。


    “好,好酒量……嗝,看相爺長得娘……嗝,喝酒不娘,合我老韓的脾氣,再幹!”


    劉經桓是軍中文士出身,會武而不精,提槍上馬衝鋒陷陣是有點為難,但是要說起怎麽依靠天時地利人和的坑人,怎麽幫著軍中將官和地方官員拉皮扯淡,那便是己有所長了。


    劉經桓明顯是幾人中酒量最差的一個,估摸著可能是船上晃晃悠悠的不舒服,早就吐了一波迴來了,現下倒是精神起來。


    他壓住了林世卿的酒壇,低聲道:“相爺別喝了,總要留兩個清醒的。”


    林世卿看著滾到地上唿唿大睡的安銘和安安靜靜立在圍欄邊上的不知道在看些什麽的紈素,點了點頭。


    隨著一艘畫舫漸近,水上傳來一陣悠揚歌聲,嬌柔婉轉,正是《春江花月夜》。


    ……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


    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


    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台。


    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


    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


    ……


    幾人順著聲音看去,隻見那歌女抱著琵琶,音容秀美不俗,歌聲、琵琶聲伴著水流擊打船舷的聲音,輕靈淺愁乘月而出,實在可憐可愛極了。


    兩岸叫好的聲音此起彼伏不絕於耳。


    “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願逐月華流照君,”封子恪聽後一歎,“你們都有什麽願望?”


    韓昱明顯不怎麽買這種文縐縐的賬,聽了以後甚為生動的捂著鼻子直言道:“文人騷客……是真騷,比那杏花春雨樓的小娘們都騷!”


    劉經桓肚子裏是有些墨水的,不像韓昱那種純武將對於文臣的偏見那麽大,想了想以後認真迴道:“經桓既投身行伍隨軍,自然是希望作出一番功業的,隻是戰場生死無常,家室妻子暫還不敢肖想。”


    韓昱聽了好像也被熏陶上了點墨水,拍了拍酒壇,大聲豪氣的說道:“和兄弟們……嗝,一起殺敵,爽!……大風起兮雲飛揚,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嗝,但使我韓昱和我兄弟們在,北邊的蠻子們別想過來!哈哈,嗝……”


    韓昱還沒等笑完就軟倒在了桌上,抱著酒壇子笑得十分猥瑣,口中嘀嘀咕咕道:“小翠兒,別走,讓爺香一個……”說著,噘著嘴就衝酒壇吧唧一口親了上去。


    韓昱親完甚是滿意的又呷了呷嘴:“哎,真乖!”說完便抱著他懷裏那壇“小翠兒”睡了過去。


    仍自清醒著的封子恪三人相視一眼抿嘴笑了。


    劉經桓問道:“二位相爺還沒說願望,不如說來聽聽——有韓兄與我拋磚引玉,二位相爺可別推辭。”


    見劉經桓與封子恪都看著自己,林世卿笑道:“經桓兄與韓兄哪裏是拋磚引玉?明明該是珠玉在前,和二位相比,世卿的願望說出來實在見笑——美酒、佳肴、自由身,泛舟平湖不係,但憑一騎浪蕩九州,平生大願也不過如此。”


    劉經桓唏噓道:“若我劉某在世時能趕上天下清平無爭的那一日,若相爺不嫌我人陋心粗,還望相爺這願望裏也能捎上我一個。”


    林世卿笑著點點頭:“經桓兄忒謙了,得好友二三同行,逍遙山水間,快意恩仇事,實在沒有比這個還怡然自在的事情了,怎會嫌你?”


    劉經桓歎道:“聽說相爺是帶過兵打過仗的人,原本還不信,現在總算相信了,皇城根下的水土是養不出相爺這樣的品性的,偏得要從戎砥礪過的或是在外遊曆過的才能說出來這樣不戀棧權位、不羈著銜位的話。”


    林世卿口道:“經桓兄過譽了。”心中卻道,劉經桓能從他三言兩語中一針見血的看出來這麽多,足可見此人不虛其名了。


    劉經桓說的不錯,他話裏隱而不宣的意思正是林世卿最開始請入軍旅而非朝堂的原因。


    如他所說,誠然戰場生死無常,可所爭所鬥盡皆是外敵,便是不提建功立業,軍中鐵血兒郎也是繁華京都的高床軟枕養不出來的實誠心思,看著是刀槍劍戟,說話也沒那麽多華麗的辭藻,但隻要開口全是流淌著的熱血。反觀朝堂之中最不缺的就是錦詞秀句,可深究下去一個個卻全是填不平的坑,話裏不到三尺的地方便開始是鬼魅寒流。


    林世卿有些感慨,孟驚羽慧眼如炬,識人之明是古往今來多少帝王都求不來的,他帶過來的這倆人雖然剛過而立,年紀尚輕,可無論是剛正不阿的殺將韓昱還是謀定策事的儒將劉經桓都是不可多得的良才,用不了多久定會成為孟驚羽任下新楚的國之重器,擎起大楚四境之一方,隻是時間問題而已。


    可周國現在在幹嘛呢?


    林世卿一哂,現任的老皇帝一邊不疑有他的猜忌他,一邊不疑有他的重用他,一邊親授他重權厚祿,一邊掣肘他改革政令。滿朝文武盡在忙著研究怎麽討老皇帝開心,怎麽幫著老皇帝一邊親近他一邊疏遠他,字裏行間那意思簡直就是要將他當做不吃草還能跑得快的寶馬良駒。


    這可能麽?


    賢臣,良臣,純臣,權臣,弄臣,奸臣,佞臣,不一而足……每個時代的朝堂裏,這些多樣的為臣者都是不可或缺的——可問題是,周國的朝堂構成裏,這些種類的為臣者有些太不成比例。


    唯一的一個太子平時看著挺穩妥,人前溫和有禮恭順謙孝,無論文武都是拿得出手的,對於治國之道雖然沒那麽大興趣,但隻要有賢臣良將輔佐在旁,開疆拓土說不上,但周國在他手裏也出不了什麽大亂子——可也就僅限於出不了大亂子了。


    和孟驚羽或者高遠晨這樣成長在腥風血雨中的亂世明君,還是差的太遠了。


    然而就這麽一個可以勉強稱之為碩果僅存的太子殿下,前一陣子還跟他挑明了說打算帶著美人歸隱山林,而且連後路都想好了,甚是負責的提出要將周國托付給他這樣一個假鳳虛凰的女子手中。


    嗬。


    西風殘照,平林漠漠,漢家陵闕。


    便是他不畏百年身後一卷汗青裏麵牝雞司晨的口誅筆伐,前路漫漫,他孤清一人又如何能夠披荊斬棘的走得出周國的一片坦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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