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鳳是渾渾噩噩迴到賈家的。


    王子騰攜手羅夫人,給王夫人誠懇地賠了不是。王家老太太也羞慚滿麵地拉了王夫人,說自己這個母親當得委實糊塗,竟讓女兒受這樣委屈。


    王夫人有了麵子,便直言不諱地要交代。


    王家卻沒法子給交代。


    第一,人已經送出去了,沒有個再要迴來的道理;第二,薛姨媽那邊,娘兒三個腦子都不甚清楚,不然就不該迴來要丫頭,要了迴去,薛寶釵那樣聰明的人,如果沒安著不安分的心思,也該把這兩個丫頭遠遠地打發了,不該留在賈府裏頭點眼。也就是說,那丫頭絕對不能再留在薛家;第三,雖說都是王家自己的人折騰出來的事情,但畢竟折損了賈府的顏麵,所以這個善後還是要做。


    結論:王家不要,不給薛家,得讓賈府心裏舒坦。


    最後,王子騰的目光有意無意地落在了王熙鳳身上。


    王家老太太心領神會,親熱地拉著她,又是一頓心疼稀罕,然後讓丫頭抱了一隻匣子出來,原來是一套少有的南珠頭麵。塞了鳳姐兒手裏之後,王家老太太便哄著她,告訴她:就說是你想要的罷!


    幾個長輩頓時拍手稱妙。


    王夫人知道此事最後必要一個人出麵扛下,自己不行,旁人也不行,唯有這個前頭跟著薛姨媽來了王家,後頭又傻乎乎地跟著自己來討公道的賈母跟前的第一紅人:王熙鳳。


    羅夫人則是笑眯眯地看著她,滿心都是幸災樂禍:還真以為你叔叔是真心疼你呢?你爹是庶長子這件事,在你叔叔心裏可是能紮一輩子的!


    王子騰審視地捋著胡子看她,笑容依舊,眼神犀利。


    不是剛說了但有吩咐,無不照辦麽?


    “讓你受委屈了。”四個長輩異口同聲。


    王熙鳳捧著那隻裝著珍珠頭麵的檀香木嵌翡翠竹報平安匣子,臉色慘白地迴了房。


    平兒看見她的臉色就嚇了一大跳,忙地接過東西來,拉了她炕上坐下,忙命人拿綠豆湯、香薷飲,問道:“這敢是中了暑?怎麽半句話都沒有的?”


    王熙鳳僵硬的眼珠兒這才動了一動,聚了焦,看清了眼前是平兒,輕聲輕氣地問:“我迴到家了?”


    平兒嚇得手抖腳軟,聲兒都變了:“奶奶這是怎麽了?快來人,快請太醫!”


    王熙鳳僵硬著搖頭:“不。都出去。”


    平兒咬著唇,心知一定是在王家出了事,忙迴頭讓眾人都出去,關上門,都遠遠地站開。然後才試探著問:“奶奶,可是受了委屈?”


    王熙鳳一聽“委屈”二字,再也憋不住心裏的酸苦,拉著平兒的手,放聲痛哭。


    第二天早晨請安之後,眾人散去,眼皮還微微紅腫的王熙鳳勉強擠了笑容來見賈母:“老祖宗,你可白疼了我了。”


    賈母心知有事,讓鴛鴦給她搬了凳子坐下,方雙手包了她的手,皺眉問道:“手怎麽涼成這樣?不舒服了麽?還是冰用多了?”


    王熙鳳強忍住眼淚,離了座位,跪倒在賈母膝前,抱了她的腰,埋頭在她懷裏,哭著把王子騰等人商量好的說辭磕磕巴巴地背了出來:“原是我的錯。前兒陪著姨媽迴去看望祖母,誰知見著了祖母新新提拔上來的兩個丫頭。因想起我手邊的人都太過忠厚軟弱,就動了心思。外祖母一向疼我,當即就賞了我。我又怕老祖宗說,所以耍心眼兒,求著姨媽先答應下來暫時收著。等過後兒,再要過來使。太太昨兒知道了,訓斥了我。又迴家去跟家裏人吵了一架,說是要把丫頭們都送迴去。是我又仗著老祖宗疼愛,硬把丫頭留了下來……”


    說到這裏,王熙鳳已經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賈母一聽就知道,這是王家推了王熙鳳出來背鍋。


    這不是欺負人家爹娘不在身邊的孩子麽?!


    賈母深吸一口氣,緊緊把王熙鳳抱在懷裏,一邊給她揉後背,一邊安慰:“別怕別怕,有老祖宗在呢。萬事有我。”


    王熙鳳的眼淚已經把賈母的衣衫濕了個透,嘴裏還在哭著:“老祖宗,你白疼了我了!你白疼了我了!”


    賈母拉了她起身坐在自己身邊,摟了她道:“你能說出這句話來,就說明我沒白疼你。我跟你姑媽說過,嫁了誰們家,就替誰們家想。這是天下一樣的道理。一片癡心的多得是,端看值不值得。你這孩子這幾年有多孝順我,有多辛苦,我不是瞎子,都看得見。不就是兩個丫頭,你想要,就留著,不想要,隨你處置。沒關係,有老祖宗在,誰敢嚼你半句舌頭,我就當場打死他!”


    王熙鳳本來已經漸漸止住的淚又唰地一下落了下來,緊緊地抱住了賈母:“老祖宗,隻有你是真心疼我,老祖宗……”


    賈母抱了她好一會兒,方才笑道:“我一身汗了,你還撒嬌沒完啦?”


    王熙鳳忙鬆開手,不好意思地低下頭:“老祖宗,對不起。”


    賈母笑著拿了自己的帕子,細細地給她擦淚,柔聲道:“說了不怕。沒關係,你就把那兩個丫頭帶迴你那裏,看看順不順手。你手裏隻有一個平兒一個豐兒,彩明漸漸大了,也該換換了。你事情又多,的確是有些缺人使喚。家裏頭也再挑挑,有合適的盡管開口。你不好意思了,告訴我,我給你要去。”


    王熙鳳含著淚點頭,笑著答應:“噯!”作辭而去。


    鴛鴦看了賈母一眼。賈母也就看了她一眼。


    鴛鴦轉身跟了出去,追上王熙鳳,拉了她廊下站住,歪頭看她:“二奶奶,你哭完了也沒多難看,這可稀罕。”


    王熙鳳疑惑:“鴛鴦姐姐做什麽?”


    鴛鴦露出個笑容來,眼睛裏卻殊無笑意:“要說起來,奶奶們的常例,就隻有兩個貼身丫頭,餘下的都是管事媳婦婆子們。二奶奶破例留下兩個,委實有些多。平姐姐是奶奶的陪房丫頭,又是璉二爺的房裏人,倒可以算在外頭,那奶奶房裏就還有一個丫頭的窩兒。隻是另一個丫頭,有沒有合適的去處呢?”


    頓一頓,又輕輕地說:“金釧兒,可都死了一個多月了。”


    鴛鴦的話,必是賈母的意思。


    王熙鳳心領神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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