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寶玉反倒沒放了心思在賈雨村身上,而是低聲說起了別的:“如今父親與北府走得近,大老爺那邊不吭聲,卻讓璉二哥哥跟著父親幫忙。他當年娶鳳姐姐之時,捐了一個同知在身上。舊年也沒見他這樣忙碌,可這些日子,我聽茗煙兒說,他已經往外跑了好些趟了,都是遠差……”


    賈探春臉色一變。


    賈璉已經開始為北靜王府跑腿了?還是在幫著賈府自己的人形成勢力?


    “那東府那邊呢?”


    賈寶玉的臉色越見難看:“珍大哥哥和璉二哥哥一向要好,珍大哥哥又是族長,這樣的事情,萬沒有瞞著他的道理。隻是如今北府這邊,隻是以令我上門讀書會講為借口,所以我還不清楚他到底有沒有跟珍大哥哥那邊也……”


    賈探春一聽,頓時大急:“二哥哥,你是說如今是你在北府和老爺之間傳遞消息不成?!”


    賈寶玉的精神萎靡下去,兩眼都紅了,幾乎就要哭出來:“正是……”


    賈探春直氣得一掌拍在桌子上。


    正在此時,翠墨敲門:“姑娘,酒菜齊了,可要傳飯麽?”


    探春正氣得不知怎麽好,一聲怒喝迴去:“吃什麽吃?不吃!”


    翠墨外頭啞然。


    寶玉卻知道翠墨必是帶著一群小丫頭一起端飯菜的,這樣直接拒之門外怕會傳出閑話去,忙揚聲道:“端進來罷!”


    翠墨小心翼翼地推開門,先探頭看看探春的臉色,方衝著身後的丫頭子們擠了擠眼兒,招手令她們輕些,快手快腳地把四個菜一個湯,一大碗飯,以及一壺燙好的花雕放在了桌子上,然後恭肅迅疾地又都退了出去。


    寶玉看探春依舊板著臉,隻得苦笑著勸她:“三妹妹,這些事情都是咱們家自己的事情,並不管這些丫頭的事情,你不要衝她們發脾氣。”


    探春嗬嗬一聲笑:“二哥哥憐香惜玉,我不遷怒她們就是。隻是二哥哥,她們和咱們,其實是一條繩上的蚱蜢,那是跑不了的。果然有一日咱們家出了事,你或者充軍流放,我也許自盡懸梁,她們卻必是上街插草售賣的命數!到時候,落在誰人手裏,究竟是花船私窠,都隻看各人的造化罷了!”


    其實探春說得寬容——若果然是謀逆等十惡不赦的罪名牽扯,家中的這些奴婢們倒僅隻是再次被售賣的命運,而真正有可能淪落到大小妓院,成了官私娼女的,反而是探春等這些主子姑娘們。


    寶玉隻是微微往那邊想了一寸,便已經滿臉紫漲,氣得睚眥欲裂,狠狠地一握酒杯,一聲斷喝:“別說了!”


    探春看了他一眼,歎了口氣,低聲道:“所以,二哥哥,你到底要不要伸手救人?如果你肯,咱們兄妹齊心協力,也許還有一搏之機;如果你仍舊不肯,以我一個小小的閨閣女子之能,哪怕是翻過天來,也不過是能夠周全幾個人的性命而已。”


    然而一想到要麵對整個汙濁仕林,賈寶玉心裏微微一頓,尋思半晌,直直地連飲了三杯酒下去,方道:“你我的力量都卑微。不如我們尋個時機,將此事細細地與老爺分說……”


    探春聽到這裏,不客氣地打斷:“休要做白日夢了!你自己不是剛說了,你都與老爺說過北王此舉不是臣子之道,他是如何反駁你的?”


    賈寶玉低頭沉思,半晌問道:“那舅舅呢?如今舅舅在聖上心中份量頗不一般。北王拉攏咱們家,臂助大姐姐,其目的十有八九應當是放在舅舅身上的。不如我去跟舅舅說?”


    探春嘲笑道:“這倒是個好主意。不過你舅舅那樣器重賈雨村的人,你覺得他會聽你這個自幼憨頑名聲在外的黃口小兒的夢話連篇,還是聽那等亂世奸雄的巧言蠱惑?”


    賈寶玉自己也知道這是夢話,又尋思了半晌,方哭喪著臉問:“那要不告訴老太太罷……”


    探春失望地看著他,隻看得寶玉縮著肩膀幾乎要捏著酒杯掉下淚來,方道:“二哥哥,你知道老爺、太太和大姐姐是怎麽想的麽?”


    寶玉終於放下了酒杯,怯怯地看著她:“難道你知道?”


    探春哼了一聲,終於也舉起杯子來飲了一盅,冷冷道:“何等容易?”


    “大姐姐在宮裏艱難,如今剛剛在北王的相助之下得了這一個妃位,自然要緊緊地拉住北王。我和寶姐姐為什麽要入這一趟宮?你當大姐姐真的隻是想讓我們入宮陪伴麽?我們出宮之時,路遇北王,讓北王將我二人的形容樣貌看了個一清二楚!倘若北王有意,展眼間大姐姐就能送了我們其中的一個去給北王當了側妃妾室!在所有不可靠的關係裏,姻親畢竟還是那個最可靠的。”


    “這一步倘若並未得到北王的響應,而北王那邊又有‘你我世交不必如此’的話,那下一步就是把我們推給宮裏的各位相看,借著我們聯姻宗室皇子或者四王八公之外的其他勢力。一則壯大自己,二則也算是替北王拉攏勢力。”


    寶玉聽到這裏,覺得十分奇怪,不由得皺起了眉頭:“替北王?大姐姐進了宮,哪怕僅是個妃妾,那也是皇帝的妃妾,咱們家怎麽會為北王所用?”


    言下之意,若是北王當真有謀逆的心思,大姐姐傻了才會為了幫他而背叛自己的夫主皇帝啊?


    賈探春冷笑一聲:“這怎麽不可能?北王這樣聰明,自然會告訴老爺和娘娘,當今刻薄寡恩,他隻是為了北府一脈留一條後路,博得個擁立之功罷了!娘娘有他在宮裏的人手相助,不論是爭寵還是誕育皇子,都是事半功倍的!一俟娘娘生下皇子,北王自然能夠用盡手段讓這個皇子長大成人、承繼大位。到時候,娘娘許他子孫富貴,他保賈家天子外家——看起來多麽多麽劃算的買賣?”


    寶玉的表情卻隻有匪夷所思:“可萬一大姐姐生不下皇子呢?或者生下的皇子長不大呢?”


    賈探春像看白癡一樣看著他:“北王就會說,會保大姐姐坐上後座,過繼一個皇子養在膝下。到時候一樣是太後之尊,可效法先賢垂簾聽政,更可保賈府一世尊榮。”


    寶玉更覺荒誕:“可一直以來,培養、推薦各種精英人才的是北王,幾輩子功勳卓著的也是北王,在外頭有著德才兼備、禮賢下士名聲的也是北王,一句先帝曾曰殉葬就能送了大姐姐性命,拿穩朝綱的不就是他自己而已?咱們賈府又如何跟他抗衡?”


    賈探春鼻子裏哼了一聲,拎了筷子去挑揀盤子裏的肴饌:“所以老爺和娘娘才特意囑咐家裏兄弟子侄姑娘們都必須要讀書上進。為的就是未來能在這些方麵跟北王有一拚之力。”


    寶玉這下子唯有苦笑而已。


    原來,自己和探春想的這些,賈政等人早已想過。卻妄想著憑賈氏一門目下開始臨時抱佛腳,就能與北靜王府三輩子近百年的底蘊相抗衡。


    這不是白日做夢,又是什麽?!


    寶玉歎了口氣,與探春一起吃了幾口菜,又飲了一杯酒,方低聲道:“老爺一直不過是個方直讀書人,哪裏就能跟北王那樣浸淫朝政一輩子的人比心機了?便是舅舅,隻怕也有些自大了……”


    說到王家,探春就忍不住刻薄:“你舅舅隻怕是還以為自己隻要牢牢握住了兵權,日後北王就不敢對四姓怎樣。何況娘娘又是他親外甥女。他也不想想,他這樣大把大把又狠又穩地去抓兵權,難道北王就眼睜睜看著?不會往他的手底下摻沙子?即便是北王鞭長莫及,難道當今皇帝就是傻子?就看不出來他這樣急切貪心,就不會找借口處置了他?”


    “為什麽宮裏的皇後那樣粗糙直白,還敢去欺負看似正當得寵的大姐姐?那是衝著大姐姐去的麽?那分明就是在警告四姓!王家是大姐姐的外家,你舅舅是她正經的嫡嫡親的娘舅,他大把摟兵權,不就等於告訴皇帝大姐姐的野心絕對不止一個平凡無聞的妃子而已?我和寶姐姐進宮,皇後二話不說就當著我們的麵兒這樣蔑視大姐姐,那根本就是直接伸手在四姓的臉上打耳光!結果呢,大姐姐竟然還傳話給北王,讓北王這樣攙和咱們家的家事……”


    探春說得氣了,一口飲盡杯中酒,吐了一口氣出來:“二哥哥,這個家,再這樣下去,要不了三五年,便是萬劫不複!”


    賈寶玉聽得臉色一白,手上一抖,杯子裏的酒便灑了一半。


    探春也不看他,低頭續道:“你若是想管,咱們兩個就一起管,我哪怕拚了這條性命,也要救了這府裏的數百條人命。可若是到了這個份兒上,你還不想管,那我就隻得自己顧自己——二哥哥,你要相信我,我有那個手段,令姨娘和環兒加上我被賈氏除族。到了那時候,這個家不論是抄家滅族還是煙消雲散,也就都不與我相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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