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因睡了整夜,反而精神了,想一想,便帶了待書鴛鴦悄悄去尋王熙鳳,拉了她私話私說:“沈嬤嬤看得嚴,不許熬夜。【零↑九△小↓說△網】我們都睡得好。你趕緊去睡一覺,午飯時令人叫起你來。你再來換我。”


    王熙鳳大喜,感激不已,遂留了平兒:“下午我過來,你迴去睡。咱們正好倒開。”


    探春便帶著平兒,從正門進去,自曲徑通幽,過翠障,然後從右邊院子開始巡查,連角落都不放過,燈撚紙花,彩帛絹帶,池上的遊船,籠內的禽獸,廊下的鳥雀,庵觀的香燭,色色都查看了一遍。


    待整個園子都走了一遍,時間已是午正,探春見平兒困得直愣神,便笑道:“罷了,園子裏也該著放飯了。咱們也慢慢往迴走,去看看你奶奶怎樣了。”


    一語未了,王熙鳳帶著一群丫鬟婆子拐過彎來,精神百倍地迎了上來:“辛苦妹妹了。”


    探春搖搖頭,笑著指鴛鴦,道:“你且謝鴛鴦姐姐。她是老太太派來心疼你的,我不過是護送而已。”


    眾人都湊趣地笑。王熙鳳忙向上謝了賈母,笑道:“罷了,都是咱們家的事,不說那樣見外的話。你們趕緊迴去吃飯,然後足足地歇一覺。晚上且鬧呢。”


    探春點頭應了,又吩咐旺兒家的:“平姐姐不在身邊,旺兒嫂子便是二奶奶最親近的人了。別要教你姑奶奶逞強,巡一遍,該歇得歇,該吃喝得吃喝。你們也聽見了,娘娘要戌初才來,早著呢。度空兒勸她找地方歪一歪。”


    旺兒家的滿麵笑容地答應著,眼中的輕視一閃而逝。


    探春不理她,笑著跟王熙鳳點了點頭,帶了待書和鴛鴦迴了賈母正房,就著正要端出去的賈母的剩菜咽了碗飯,便迴去睡了。


    鴛鴦這裏伺候著賈母躺下,低聲把剛才的事情迴明白了,歎道:“二奶奶手裏頭沒好人使。當著那麽多人,三姑娘是為了她姑奶奶好,她竟然能把輕蔑掛在臉上。這三四年來,誰不知道三姑娘在這個家裏最不怕的就是二奶奶?偏她還覺得三姑娘是在討好二奶奶。真是……”


    賈母哼了一聲:“愚不可及。”


    鴛鴦想想便替王熙鳳不值,又歎口氣。好好的機會,足夠這姑嫂倆結好的,被旺兒家的這一眼,隻怕不攪得結仇就不錯了。


    賈母本來不打算管,聽鴛鴦歎氣,氣得笑:“你還信不過三丫頭?她才不把這等蠢奴才放在眼睛裏。當年周瑞家的是二太太的陪房,都能被她幾句話趕出去,更別說這個什麽旺兒家的——那是在王家排不上名兒的下人而已。不當事。”


    鴛鴦想想也對,羞赧笑了笑,給賈母掖了被子:“老太太快睡吧。”


    府裏但凡是歇午覺的,都是一口氣睡到了申正方起身,然後直接各自在房裏用了晚膳,盥手梳洗,細細妝束。


    薛姨媽和薛蟠、薛寶釵,一早跟著賈府的人折騰了一溜夠,散去時才發現沒瞧見林黛玉。


    薛姨媽悄悄地問王夫人:“如何林姐兒沒出來?病了?”


    王夫人又忙又累,隨口把賈母剛才的話說了出來:“宮裏那位許嬤嬤說,無詔排班,形同犯駕。所以沒讓她出來。”說完,頓一頓,添了一句:“你們也趕緊迴去歇著,迴頭我令人去請你。”自己便忙地趕迴去卸妝睡覺了。


    這邊薛姨媽頓時麵紅耳赤,羞憤難當,一手一個拽了兒女飛也似的迴了自己的住處,進門便放聲大哭。


    薛蟠唬得圍著薛姨媽轉來轉去,急得跳:“娘啊,你這是怎麽了?你說話,別光哭啊!”


    薛寶釵見哥哥根本沒聽懂王夫人那話是什麽意思,隻得歎了口氣,自己去勸母親:“人家的話並沒有錯。咱們又不姓賈,外眷不說,還無職無爵。那天許嬤嬤講說的時候,已經暗示過咱們了。隻是姨媽沒當迴事兒,咱們自己也忽略了。如今不過舊話重提,這有什麽可惱的?林妹妹不過是占了個近水樓台的光兒,能夠立即便被指出錯處,而已。”


    薛蟠聽了,大眼瞪小眼,半天才反應過來,蹭地跳了起來:“合著咱們原本不用這麽早起身的?可以睡到日上三竿的?那今晚他們去接大表姐娘娘的時候,咱們還用不用去了?也不用了罷?”


    薛姨媽被女兒勸好了一半,又被兒子慪得笑,擦淚道:“罷了,是我自己想左了。你們倆也都迴房歇息吧。想必直到晚飯後才會有信兒呢。到時候聽得她進府咱們再準備,隻怕也來得及。”


    薛蟠早就困得站不住,巴不得一聲兒,轉身就跑。


    薛寶釵細細地看了看薛姨媽,見她果然無妨了,方才迴了自己的屋子去淨麵補覺。


    這邊薛姨媽等他們兩個都走了,咬牙切齒不已——


    怎麽就讓她果然得了勢?若是再有個三五個月,自家兄長必定耐不住,無論如何都會催著王夫人把薛寶釵送進宮去。就自己女兒的品貌,哪裏是已經年界雙十的賈元春能比的?薛家世代皇商,自然不會賈府這樣的窮官兒囊中羞澀,銀子在宮裏大把撒出去,不要多久,必定就能讓女兒入了當今的法眼——


    到時候,自己就是貴妃的親娘,看誰還敢給自己這樣的氣受!


    薛姨媽越想越生氣,忿忿地躺了半天,翻來覆去的,直到快午飯時才朦朧睡去。


    這邊王熙鳳看看將近戌時,自己連忙先迴了房補妝,然後看著人一擔一擔地把蠟燭抬了進來,一一點上,又千叮萬囑要小心燈火,方趕忙出了府門,進了已經安靜排好的內眷行列中去。


    賈探春按照沈嬤嬤的吩咐,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安安靜靜地規規矩矩地站在隊伍裏,既不抬頭看,也不側耳聽。隻當一切與自己無關。


    太監們來各自站住了方位地步,隱隱細樂之後,乃是捧著各色物事的執事們,最後方是八個太監抬著一頂金頂金黃繡鳳版輿。


    眾人等連忙路旁跪倒。便有太監飛跑過來扶起賈母、邢夫人、王夫人來。


    版輿進了儀門,眾人方都鬆了一口氣。然後屏息靜氣,照著總理太監之前的指示,並不尾隨元妃遊幸別業,而是直接去了行宮正殿外,等候旨意排班。


    一時元妃迴來,先忙著命將行宮石牌坊上的“天仙寶境”換了“省親別墅”,接著免了男女眷屬的排班。三獻茶畢,元妃退入側殿更衣,駕車出園。


    接下來的時間便是家裏人的團聚了。


    賈母和王夫人一邊往賈母的正室走,一邊都忍不住掉淚。王熙鳳扶著王夫人,低聲勸:“太太想女兒傷心,可也別讓人看見……”王夫人一邊擦淚一邊迴斥:“誰還敢笑話我不成?”


    探春分明聽見,心道果然蠢,隻做勸說賈母狀,也壓低了聲音,隻說了一句:“宮裏的內官們都在呢……”


    賈母嗯了一聲,自己拿了帕子擦淚,隻是慢慢地往迴走。


    王夫人聽了這一句,心裏一轉,麵上一凜,急忙也擦了淚,挺胸往前走去。


    等到元妃進入賈母正室,祖孫母女們相見,元妃欲行家禮,賈母王夫人連忙扶住。元妃一手攜了賈母,一手攜了王夫人,眼睛隻往室內一掃,待看到兒時最熟悉的百寶閣、床榻、甚至塵尾、美人捶,那眼淚再也止不住,泉湧一般落將下來。


    賈母和王夫人也是滿心的話不知從何說起,隻管看著元妃嗚咽。眾人圍著,更加無從勸說,隻跟著垂淚罷了。過了半日,還是元妃自己忍悲強笑,安慰賈母王夫人道:“當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見人的去處,好容易今日迴家娘兒們一會,不說說笑笑,反倒哭起來。一會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來。”說到這裏,又不禁哽咽起來。邢夫人正在呆看,隻覺得有人拽了拽自己的袖子,醒悟過來,忙上前解勸。賈母等讓元妃歸坐,又逐次一一見過李紈、王熙鳳、迎探惜姐妹們,又不免哭泣一番。


    一時跟著元妃入宮的抱琴、清韻上來給賈母等見禮,賈母忙令別室款待,想了想,指了探春去:“探兒,你去安置一下抱琴清韻,司棋待書她們一起長大的,讓她們陪著。妥當了你再迴來。”


    探春忙答應了,給元妃行了禮退下,笑攜了二人的手往隔壁去。


    元妃意外地看了一眼探春的背影,以目光詢問母親,卻見王夫人麵無表情,恍若無聞的,心下歎息,便溫和地看著賈母,敘了幾句家常,忽然想起來,忙問:“薛姨媽、寶釵、黛玉因何不見?”


    王夫人恭順啟道:“外眷無職,未敢擅入。”


    元妃嘴角微揚,滿意頷首,口中卻忙命快請。


    探春心中知道賈母這是給自己機會跟抱琴等親近,讓了她們坐下,第一件事便是令翠墨:“去把你藏的吃食給我們姑娘們端些上來。”


    抱琴清韻連忙推辭:“我等在宮中當差,不敢亂吃東西。”


    沈嬤嬤這時一步不錯地跟在探春身邊,雖然板著臉,口中的話卻半分嚴厲都沒有:“嚐嚐吧,好吃的,宮裏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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